留声机的电流声像根细针,扎得顾承砚后颈发紧。
他盯着监听记录最末页那行被红笔圈住的\"今夜行动\",指节抵着桌面轻轻叩了两下——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苏若雪记得清楚。
\"档案室。\"他突然开口,声音比窗外的探照灯还冷。
苏若雪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墙上挂着的商会平面图,右下角用蓝笔标着\"档案室\"三个字,墨迹还没干透。\"松本要毁的不是顾氏,是明天会上要签的联合办厂协议。\"他抽出钢笔在\"档案室\"旁画了个圈,笔尖戳得纸页沙沙响,\"那些合资意向书、设备清单都锁在里头,烧了它们,咱们半年的筹备就成了空纸篓里的灰。\"
苏若雪的手指在平面图上抚过,翡翠镯子碰出一声清响。
她想起三天前替顾承砚整理档案时,看见最里层的檀木柜锁着新换的德国锁,\"我这就去调人。
前院的保安队里有三个是陈阿伯的徒弟,拳脚利索。\"她转身要走,却被顾承砚拽住手腕。
\"别急。\"他从抽屉里取出个布包,抖开是叠泛黄的账本,\"真东西我早转移到汇丰银行保险库了。\"指腹蹭过账本封皮,\"但得给他们点假的——松本要证据,咱们就给足证据。\"他抬眼时眸子里浮起笑意,像春夜的月光漫过青石板,\"把去年顾氏和日商'合作'的假账抄两份,夹在设备清单里。
他们烧了这些,明天在会上咱们就能当众撕了松本'共荣'的画皮。\"
苏若雪忽然伸手替他理了理领口。
方才蹲在地上检查线路时,他的西装领歪了,露出一截白衬衫。\"你呀。\"她的指尖在他喉结处轻轻一按,\"总把算盘珠子拨得比留声机转得还快。\"转身时从提包里摸出把铜钥匙,\"档案室的备用钥匙在我这儿,半小时内我让王会计带着两个学徒扮成值班员——他们都穿蓝布衫,和平时的保安队不一样。\"
话音未落,通讯室的门被推开条缝。
青鸟的影子像片被风卷来的枯叶,腰间的铁丝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苏州河仓库。\"他喘得很急,喉结上下滚动,\"我跟着那个穿黑胶鞋的,他进了废弃的面粉厂。
窗子里有灯影,至少五个人。\"他从怀里掏出半截烟蒂,\"这是在墙角捡的,'大前门',但滤嘴泡过水——松本的人总爱把烟在茶里蘸三下,说能压住烟味。\"
顾承砚接过烟蒂,放在鼻端嗅了嗅。
确实有股茉莉香片的味道,和松本办公室里的熏香一个调子。
他把烟蒂递给苏若雪,后者立刻从手包里摸出个小铁盒收起来——这是要留给巡捕房当证据的。
\"去把车开出来。\"他对青鸟说,\"后车厢有箱汾酒,你搬两坛到档案室门口。\"见青鸟疑惑,他指了指墙角的煤油桶,\"酒坛摔碎了,酒气能盖过煤油味。
他们要是泼油放火,咱们的人能提前闻出来。\"
苏若雪突然抓住他的胳膊。
她的手凉得像块玉,却攥得极紧:\"你呢?\"
\"我去会会老熟人。\"顾承砚低头吻了吻她的手背,翡翠镯子硌得他唇齿发疼,\"法租界的陈探长今晚在霞飞路巡夜,我得去告诉他——\"他指了指窗外渐起的风,\"今夜的月亮太亮,不适合做贼。\"
通讯室的挂钟敲响十一点。
苏若雪望着顾承砚的背影消失在楼道拐角,转身从提包里取出把勃朗宁手枪——这是去年顾老太太过寿时,一位东北来的客商送的,枪柄上雕着并蒂莲。
她把枪塞进腰间,又摸出块桂花糖含在嘴里。
甜糯的蜜香漫开时,她听见档案室方向传来\"咚\"的一声,像是酒坛被放下的响动。
窗外的探照灯再次扫过,照亮墙根下一株被踩折的野菊。
苏若雪盯着那抹残黄,忽然想起顾承砚方才说的话:\"他们要烧的是火,咱们要护的是种子。\"她摸了摸胸口的翡翠镯子,转身往档案室走去。
月光落在她的鞋尖,像撒了把碎银。
而此刻的顾承砚正站在霞飞路的梧桐树下,望着前面巡捕房的门灯。
他摸出怀表看了眼时间,又抬头望了望月亮——月到中天时,快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张纸条,上面是陈探长的传呼号码。
指尖刚要按响街角的公用电话,身后突然传来皮鞋跟叩地的声音。
\"顾少。\"
那声音像块浸了水的砂纸,顾承砚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他慢慢转身,看见松本的翻译官小林正站在阴影里,手里夹着支\"大前门\",滤嘴处果然有三道茶渍。
顾承砚转身时,眉峰只轻轻一挑,眼底的冷意却像被风撩开的帘幕——他早该想到,松本的耳目能渗进商会,自然也能盯紧他的行踪。
小林的皮鞋尖在地上碾了碾,火星子从烟蒂上迸出来,正落在顾承砚的鞋面上。
\"小林君这是查户口来了?\"顾承砚抬手掸了掸裤脚,声音里裹着笑,\"松本先生的茶会改到半夜了?\"
小林没接话,指节抵着下巴上下打量他。
月光漏过梧桐叶,在他脸上割出细碎的影子,右耳后那颗朱砂痣忽明忽暗——苏若雪说过,那是松本特勤队的标记。\"顾少今晚很闲啊。\"小林的手摸向腰间,西装下摆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别着的勃朗宁枪柄,\"我家先生说,顾氏最近动静太大,当心闪了腰。\"
顾承砚的拇指悄悄蹭过裤袋里的传呼纸条。
陈探长的巡夜路线他记了三天,此刻霞飞路尽头的巡捕房门灯正由黄转白——换班的人要来了。\"闪腰总比被人掐着脖子强。\"他往前半步,鞋跟磕在小林脚背上,\"松本先生不是最爱说'共荣'么?
顾某要是闪了,他的丝绸配额找谁去?\"
小林的瞳孔缩了缩。
这是松本最忌讳的话——日商在华丝绸配额全压在顾氏的染织技术上,若顾承砚真闹崩,松本半年内连块像样的绸子都拿不出。
他的手从枪柄上挪开,摸出盒\"大前门\"递过来:\"顾少抽一支?\"
顾承砚盯着滤嘴上三道茶渍,突然笑出声。
他接过烟,却没点,转手塞进小林的西装口袋:\"留着给松本先生醒酒。\"趁小林发怔的空当,他大步走向街角的公用电话,金属拨盘转动的声音像颗小炸弹,\"陈探长?
我是顾承砚。\"他对着话筒压低声音,\"苏州河废弃面粉厂有批走私棉纱,您带两个人来查查?\"
电话那头传来巡捕房特有的嘈杂。
陈探长的嗓门震得听筒嗡嗡响:\"顾少这消息准?\"
\"准得能数清麻包上的绳结。\"顾承砚瞥了眼小林——对方正背对着他点烟,火星子在夜色里明明灭灭,\"您要是现在来,说不定还能抓个现行。\"
挂上电话时,小林已经凑到跟前。
他的鼻尖沾着点烟灰,笑得像条吐信的蛇:\"顾少这是要给谁通风报信?\"
\"给我家账房。\"顾承砚拍了拍口袋,\"苏小姐说档案室的门锁生了锈,让我提醒巡捕房夜里多照两回探照灯。\"他越过小林往回走,皮鞋跟敲出清脆的节奏,\"小林君要是闲得慌,不妨去帮我看看?
我让门房给您沏壶茉莉香片——松本先生爱喝的那种。\"
小林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望着顾承砚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掏出怀表看了眼时间——十一点四十,离行动开始还有二十分钟。\"八嘎。\"他踹飞脚边的石子,石子撞在巡捕房的铁门上,惊得门岗的警犬狂吠起来。
此刻的商会后院,月光正爬上青砖墙。
苏若雪贴着墙根蹲下,耳尖动了动——墙外翻来覆去去的脚步声,比平时多了三双。
她摸了摸腰间的勃朗宁,桂花糖的甜还在舌尖,转身对暗处招了招手。
王会计的蓝布衫擦过她的手背。
这个平时总埋在账本堆里的老账房,此刻眼里闪着狼一样的光:\"苏小姐,那三个徒弟都在东墙根候着,陈阿伯的徒弟在西角。\"
\"等他们翻过半人高,再动手。\"苏若雪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线,又软又韧,\"留活口。\"
话音未落,墙头上的瓦砾\"哗啦\"一声响。
两个黑衣人猫着腰翻进来,腰间的煤油桶撞在砖墙上,发出沉闷的\"咚\"响。
苏若雪数到第三个黑影刚露出半张脸,突然拍了拍手——东墙根的竹帘子\"刷\"地落下,三个学徒举着木棍从草垛里窜出来,闷棍砸在黑衣人后颈的声音,比秋夜的虫鸣还轻。
最后一个黑衣人反应极快,反手甩出把短刀。
苏若雪侧身避开,刀刃擦着她的鬓角划过,割下缕青丝。
她反手拔枪,却见那黑衣人已经被陈阿伯的徒弟按在地上——那徒弟捏着他的手腕往砖墙上一磕,短刀\"当啷\"落地,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捆紧了。\"苏若雪弯腰捡起短刀,刀鞘上刻着樱花纹——和松本书房里那把武士刀的纹路一模一样。
她把刀塞进怀里,转身对王会计说:\"去把顾少叫回来。\"
顾承砚赶到时,五个黑衣人已经被捆成了粽子,瘫在档案室门口的青石板上。
最中间那个高个子嘴角淌血,正用日语骂骂咧咧。
顾承砚蹲下来,用皮鞋尖挑了挑他的下巴:\"松本先生派你们来烧纸?\"
高个子的眼睛瞪得像铜铃。
顾承砚突然用日语说:\"虹口日侨商社的人,都这么没脑子?\"
高个子的喉结动了动。
顾承砚笑了,从怀里摸出包\"大前门\",抽出支烟塞进他嘴里:\"说吧,松本给了你们多少日元?\"
\"三...三百。\"高个子的舌头还打着卷,\"他说烧了档案室的协议,顾氏就只能和大日本...合作...\"
\"合作?\"顾承砚的指节重重敲在他膝盖上,\"松本没告诉你们,那些协议早被我锁进汇丰银行了?\"他站起身,对青鸟点了点头,\"带他去巡捕房,让陈探长录口供。\"
苏若雪抱着个牛皮纸包从档案室出来,纸包上还沾着酒渍——方才那坛汾酒果然派上了用场。
她把纸包递给顾承砚,里面是叠染着煤油味的假账,还有半块被踩碎的怀表:\"这是从黑衣人身上搜的,怀表后盖刻着'松本商事'。\"
\"好。\"顾承砚接过纸包,指腹蹭过苏若雪发凉的手背,\"明天在会上,松本的'共荣'画皮,该撕了。\"
苏若雪望着他眼里跳动的光,忽然轻声问:\"他们会相信吗?\"
\"他们会不得不信。\"顾承砚替她理了理被刀割断的发梢,\"证据在巡捕房,口供在陈探长那儿,连小林的烟蒂都在你铁盒里——松本再能编,总编不过这些铁证。\"
窗外的天色开始泛白。
青鸟站在廊下,望着东边鱼肚白的云,低声说:\"时间不多了。\"
顾承砚抬头看了眼天,又低头整理西装袖口。
深灰西装熨得笔挺,袖扣是苏若雪亲手绣的并蒂莲。\"该收网了。\"他说,声音轻得像片落在水面的叶子,却激起层层涟漪。
晨雾漫进商会大院时,顾承砚已经站在镜子前系领带。
苏若雪递来银质领针,针尾刻着\"实业救国\"四个字——那是顾老太太临终前给他的。
他接过领针别好,转身对苏若雪笑:\"走,去工商联合会。\"
走廊尽头的挂钟敲响七点。
顾承砚推开商会大门,晨光照在他肩头,把影子拉得老长。
远处,工商联合会的红漆大门正在晨雾中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