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铺里,炉火舔舐着黑夜,将老铁匠那张沟壑纵横的脸,映得如同龟裂的土地。他没有立刻答话,只是用那双长满了厚茧,指甲缝里嵌着铁屑和黑灰的手,反复摩挲着那半截黑漆漆的复合弓臂。
那弓臂,入手沉重,带着一种北地铁器特有的、蛮不讲理的质感。牛角的光泽,在火光下显得温润而又冰冷,与那不知名的硬木,用鱼胶贴合得天衣无缝。老铁匠活了六十年,打了四十年铁,从刀枪剑戟到锅碗瓢盆,这浑源屯堡里,就没他拿捏不准的铁器。
可眼前这东西,不一样。
“这活计……”他终于开了口,声音像是两块粗糙的铁,在互相摩擦,嘶哑,却沉稳,“干不了。”
他把弓臂递还给秦烈,摇了摇头。这不是推脱,是一个老手艺人,对自己本事最清醒的认知。
“北蛮子做弓,用的是北海深处才有的角,是长白山里头,上百年的老榆木心。还得用大江里头,十几斤重的大鱼的鳔,熬出来的胶。天时、地利、手艺,缺一样,都成不了这杀人的利器。”他指了指那弓臂,“这玩意儿,看着是死物,其实是活的。你拉开它,它里头的筋骨都在跟你较劲。咱们这儿,没那样的料,更没那样的手艺。硬仿,做出来的,就是个样子货,拉不了三回,就得自个儿崩了,伤了自家弟兄。”
铺子里,几个赤着膊的铁匠学徒,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大气不敢出地看着。他们从未见过师傅如此郑重地,拒绝一桩活。
秦烈没有反驳,他只是沉默地接过弓臂,然后,从脚边一堆破烂的战利品里,捡起了一件被撕开一个大口子的鞑子锁子甲。
“叮啷。”他将锁子甲扔在铁砧上,那声音,清脆得刺耳。
“老师傅,我不要你仿弓。”秦烈看着老铁匠的眼睛,那双眸子里,没有催促,也没有威逼,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这甲,咱们的箭,射不穿。”
他顿了顿,又从地上拾起一根浑源屯自制的、箭杆歪斜的羽箭。
“咱们的弓,开不满三石。射出去的箭,飘。五十步外,连鞑子身上那层厚皮甲都打不透。弟兄们拿命去填,用十条命,换不来一个鞑子兵。这样的仗,还能打几天?”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柄小锤,一记一记,敲在在场所有人的心上。
老铁匠的目光,从那件破损的锁子甲,移到那根粗劣的羽箭上,他那双浑浊的老眼,慢慢眯了起来。他不是兵,不懂什么军阵韬略。但他打了四十年兵器,他知道,什么样的刀,能砍断骨头,什么样的箭,能戳进心窝。
秦烈说的,是实话。是血淋淋的、让人无话可说的实话。
“我不要你做弓,”秦烈重复了一遍,他将那截弓臂,重新放在铁匠面前,又将那支最粗壮的鞑子箭矢,横在弓臂之上,“我要你,拆了它们。”
“把这些鞑子的弓,都给我拆了。用这些弓臂,做成弩。我要的,不是一张能拉开的弓,而是一个能把这根铁箭头,在五十步内,钉进鞑子胸口的……家伙。”
他指着墙角一口破瓮,里面装着一堆从鞑子尸体上拔下来的、带着倒钩的狼牙箭头。
“我再问一次,老师傅。”秦烈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这活计,能不能干?”
老铁匠沉默了。他看着那截弓臂,看着那支狼牙箭,又看了看秦烈那张年轻却看不出深浅的脸。炉火的光,在他眼中跳动。许久,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料不够。”
“武库里所有的铁,随你用。不够,就把缴获的弯刀,都给我熔了。”
“人手不够。”
“屯里所有喘气的男人,没上墙的,都归你调遣。”
老铁匠不再说话了。他伸出那只布满伤疤的手,重新拿起了那截弓臂。这一次,他的眼神,变了。那里面,不再有怀疑,而是一种手艺人被逼到绝境后,迸发出的、近乎疯狂的执拗和狂热。
“给我三天。”他沉声说道,“不,两天。两天后,俺给你一个能打穿铁甲的……怪物。”
……
如果说铁匠铺是男人用火与铁厮杀的战场,那屯堡后院的粮秣库,便是女人用汤与粥维系的命脉。
空气里,飘着一股浓郁的肉香和草药味。秦薇薇正指挥着一群妇人,将缴获来的牛羊,大块大块地扔进锅里煮熟,再捞出来,切成细条,抹上盐,挂在屋檐下的绳子上风干。
这是一项繁琐而又累人的活计。可没有人抱怨。
那个前日里还尖酸刻薄的张寡妇,此刻正蹲在角落,沉默地用一把小刀,刮着一张羊皮上的油脂,动作专注而又机械。她的脸上,没有了怨毒,只有一种麻木的、为了活下去的顺从。
秦薇薇分发完伤兵营的药汤,用冷水洗了把脸,那刺骨的凉意,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她靠在门框上,看着这片忙碌而又死寂的后院,心里却想着另一个人。
想着那个在铁匠铺里,逼着一个老匠人,去造一种她闻所未闻的兵器的男人。
她开始慢慢理解他了。
他不是冷血,也不是无情。他只是在用一种最直接、最有效的方式,压榨出这小小的屯堡里,最后的一丝潜力。他将每一个人,每一件物,都看作是这场豪赌中的筹码。
士兵的命,是筹码。铁匠的手艺,是筹码。女人的劳力,是筹码。甚至连鞑子留下的尸体,都成了他计算中的一部分。
她,秦薇薇自己,又何尝不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
这个念头,让她的心,微微一颤。可随之而来的,却不是屈辱或恐惧,而是一种奇异的、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心安。
仿佛只要有那个男人在,这艘即将沉没的破船,就总能找到一线生机。
她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嘱托,想起刘家夫人的那些算计。那些东西,在此时此刻,显得如此遥远,如此可笑。掌控一头猛虎?刘夫人怕是不知道,当猛虎被逼到绝境,它想的,不是交配,而是如何撕碎眼前所有的敌人。
“薇薇姐。”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是那个丈夫是秦烈亲兵的年轻妇人,她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肉汤,递了过来,碗沿上,还细心地垫了一块布。
“您都忙了一天了,喝口热的吧。”
秦薇薇看着她那张淳朴而又感激的脸,心中一暖,接了过来。
汤,很烫。那股子暖意,顺着喉咙,一直流到胃里,驱散了些许寒意。
她看着这群在绝望中,依旧恪守着最朴素善意的女人,那颗因为算计和疲惫而变得有些僵硬的心,也跟着柔软了几分。
或许,自己也不单单是一枚棋子。
……
夜色,如同巨大的黑色天鹅绒,将浑源屯堡,连同周围的一切,都温柔而又残忍地包裹了起来。
墙头上,气氛压抑得像一块铁。
士兵们不再交谈,只是沉默地,一遍遍地擦拭着自己的兵器。那新分发下来的鞑子弯刀,刀身带着漂亮的弧度,在火把下,闪烁着嗜血的光。
刘恩就蹲在那个被重新堵上的缺口处。他没有擦刀,而是在用一块磨刀石,一点一点地,打磨着一柄缴获来的、毫不起眼的鞑子匕首。
他的动作很慢,很有耐心。仿佛他打磨的,不是一块铁,而是一段仇恨。
那片草地,就在不远处。白天里,他乡亲们的血,就在那里流干。他甚至能想象出,那血迹在夜色里,变成了难看的、凝固的黑褐色。
他没有哭,眼泪,早在昨天,就流干了。剩下的,只有一片冰冷的、空洞的死寂。他现在只想做一件事。
杀人。用这把匕首,亲手,捅进一个鞑子兵的喉咙里,感受那滚烫的血,喷溅在他手上的温度。
“他娘的……真能成吗?”不远处,李茂压低了声音,对他身边的周平说道。他的胳膊还吊着,却执意要上墙头,用他自己的话说,躺在下面,心里更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