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成不成?”周平正检查着一处墙垛的稳固,闻言头也不回地问。
“就……就那玩意儿。”李茂努了努嘴,朝着铁匠铺的方向,“就那半截弓,加个木头疙瘩,真能打穿鞑子的铁甲?”
“把总说能,就能。”周平的回答,斩钉截铁。他拍了拍墙垛上的土,“你小子,把心放回肚子里。把总让咱们干啥,咱们就干啥。想活命,就信他。”
这份近乎盲目的信任,已经成了这支残兵最后的精神支柱。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墙下传来。
是孙德。他跑得气喘吁吁,脸上却带着一种极度亢奋的、混杂着惊骇与狂喜的神情。
“成了!他娘的,成了!”他一把抓住周平的胳膊,力气大得,几乎要把周平的骨头捏碎,“把总让你们过去看!”
……
铁匠铺里,所有的炉火都已熄灭。
只有中央,点着几支牛油火把,将那一小片空间,照得亮如白昼。
铺子中央的空地上,摆着一个古怪的“东西”。
那是一具粗糙的木头架子,看着像一张卸了腿的板凳。架子的前端,用几根粗大的铁栓,死死地固定着那截黑色的鞑子弓臂。弓弦,已经绞上了,紧紧地绷着。而在木架的中间,是一个结构简单却异常厚实的铁制“扳机”。
它丑陋,粗俗,像一个发育畸形的怪物。
老铁匠和他那几个学徒,站在一旁,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虚脱后的苍白,和一种创造出怪物后的、惊惧的成就感。
秦烈就站在这怪物旁边。
他面前,五十步开外,竖着一个靶子。
那是一件完整的鞑子皮甲,里面塞满了稻草,鼓鼓囊囊的,像个真人。皮甲的胸口处,还额外加钉了一块从锁子甲上拆下来的铁片。
周平、李茂、刘恩,还有十几个各队的头目,都屏住了呼吸,死死地盯着。
秦烈没有多余的废话。他从旁边拿起一根特制的、比寻常箭矢短了一半,却粗壮了整整一圈的“弩箭”,卡在了木架的凹槽里。
然后,他用脚踩住木架,双手抓住弓弦,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后拉。
“嘎——吱——”
弓弦,被缓缓拉开,最终,发出“咔”的一声脆响,死死地扣在了那铁制的扳机上。
整个铁匠铺,落针可闻。
秦烈俯下身,单眼瞄准。
他的手指,轻轻地,扣动了那冰冷的、粗糙的铁扳机。
“崩——!”
一声巨响!
那不是弓弦的嗡鸣,而是一声沉闷、暴烈、像是巨兽发怒般的咆哮。
那根粗壮的弩箭,化作一道肉眼难辨的黑影,撕裂了空气,带起一股尖锐的呼啸。
“噗——!”
一声沉重无比的、令人牙酸的闷响。
五十步外的那个靶子,猛地向后一震,靶子胸口那块加固的铁片,像是被一只无形的铁拳砸中,瞬间向内凹陷,然后,被从中狠狠地撕裂开来!
那根弩箭,在击穿了铁片和皮甲之后,余势不减,又钻进了靶子后面用来支撑的木桩里,直没至尾羽!
死寂。
长达数息的死寂。
孙德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怪叫一声,第一个冲了过去。
所有人都跟着涌了上去。
他们围着那个靶子,看着那皮甲胸口处那个碗口大的、狰狞的破洞,看着那深深嵌入木桩的箭尾,一个个,都像是被雷劈傻了,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刘恩伸出手,颤抖着,抚摸着那破洞边缘翻卷的皮革和撕裂的铁片。他的指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子残存的、野蛮的破坏力。
他的眼中,第一次,重新燃起了光。
那不是希望之光。
那是一种看到了复仇工具的、恶狼般的光。
老铁匠走到靶子前,他没有看那个破洞,而是伸手,将那根还嵌在木桩里的弩箭,用力拔了出来。
他看着箭头,那原本锋利的狼牙箭头,在击穿了铁甲之后,只是微微有些卷刃。
“好铁……”他喃喃自语,像是在赞叹自己,又像是在赞叹这个刚刚诞生的怪物。
秦烈缓缓走到众人面前。
他看着那一张张震惊、狂喜、骇然的脸,脸上依旧没有半分笑意。
他只是伸出手,指向了铺子角落里,那堆积如山的、拆解下来的鞑子弓臂。
“天亮之前,”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清晰而又冰冷,“我要看到五十个这样的怪物。箭,越多越好。”
五十个“怪物”,在天亮之前,被一具具地抬了出来。它们没有名字,只有粗糙的木架,和架子上那截泛着幽光的、属于敌人的弓臂。每一具都散发着新木的涩味,铁器的腥味,和老铁匠师徒们身上那股子熬干了心血的汗臭。
浑源屯堡的男人们,在这一夜,分成了两拨。
一拨,在墙头上,握着冰冷的刀,听着远处鞑子营地里传来的、让人头皮发麻的磨刀声,等待着不知何时会降临的死亡。
另一拨,则在铁匠铺里,赤着膊,红着眼,像一群围着篝火狂舞的原始人。他们用最笨的法子,搬运,钻孔,组装。缴获来的鞑子弯刀,被成捆地扔进熔炉,化作铁水,浇筑成一个个丑陋而又厚实的扳机。老铁匠几乎是吼着,指挥着这群笨手笨脚的庄稼汉,将他的心血,变成五十具能吞噬生命的杀器。
没有人睡觉。
疲惫,被一种更原始的情绪所取代。那是一种混杂着恐惧、仇恨和一丝病态希望的狂热。
当第一缕晨光,如同利刃,剖开地平线上那片灰蒙蒙的混沌时,五十具手弩,已经整齐地,列在了墙头之上。
它们被安放在新加固的墙垛上,黑洞洞的,像五十只睁开的、没有感情的独眼,沉默地,俯瞰着城下那片被血浸透的土地。
李茂用他那只好手,颤抖着,抚摸着一具手弩那冰冷的木架。那木头,还带着昨夜新砍下来的湿气。他能感觉到,架子上固定着的那截弓臂里,蕴含着怎样一股蛮横的、想要挣脱束缚的力量。
他身边的兵卒们,神情也和他差不多。
他们看着这些怪物,眼神里,没有喜悦,而是一种近乎于畏惧的敬畏。
他们见过杀人。
可他们没见过这样杀人的家伙。
它太冷了,太安静了,也太……高效了。
没有了刀锋入骨的震颤,没有了长枪捅穿血肉的黏腻,只需要扣动一下手指,就能将百步之外的一个活人,变成一滩烂泥。
这让杀戮,变得像一场游戏。
也让生命,变得前所未有的廉价。
……
鞑子的营地,有了动静。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没有战鼓,没有号角,更没有潮水般的冲锋。
博尔忽的帅帐前,那面代表着他身份的狼头大旗,缓缓向前移动。
三千骑兵,如同一片沉默的乌云,跟随着大旗,不疾不徐地,向前压迫。
他们在距离城墙二百步开外的地方,停了下来。
这个距离,很微妙。
在寻常弓箭的射程之外,却又足以让城墙上的人,清晰地看到他们脸上那冰冷的、不加掩饰的杀意。
没有叫骂,没有挑衅。
他们只是沉默地,坐在马背上,成千上万道目光,像刀子一样,刮着浑源屯堡那道早已残破的城墙。
这比任何冲锋,都更让人窒息。
那是一种无声的、巨大的压力。仿佛一只巨兽,在动手捕猎之前,用它那庞大的身躯,将猎物所有的退路,都堵死。
墙头上,气氛凝固了。
兵卒们握着手弩扳机的手,渗出了冷汗。
“稳住。”
秦烈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死寂。他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墙垛的正中央,就在那两具最粗壮的手弩旁边。
他没有看城下的鞑子军阵,而是回头,看着身后那一张张紧张到发白的脸。
“记得我昨天说的话吗?”
没人回答,但所有人的眼神,都聚焦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