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强端着冲锋枪,枪口微微下压,猫着腰,每一步都踩得极轻,尽量不让脚下的枯枝败叶发出声响。
茂密的芦苇被拨开,发出沙沙的轻微摩擦声。空气中还夹杂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却又令人不安的血腥味。他眉头拧得更紧了些。
吴爱莲坐在驴车上,双手紧紧攥着驳壳枪,枪口警惕地随着王强的移动而缓缓平移,连呼吸都刻意放缓了,耳朵却竖得老高,捕捉着周围任何一丝细微的动静。
芦苇丛深处传来一声低沉的回应,并没有让王强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
“不是鬼子。”那声音又重复了一句,这次清晰了些,似乎还带了点如释重负。
王强深吸一口气,拨开眼前最后一丛纠缠的芦苇。眼前的景象,让他瞳孔骤然收缩。
这是被芦苇环绕的空地,十几个穿着褪色八路军军服的人,七零八落地或躺或坐,几乎人人带伤。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血腥味和汗臭味。
有的胳膊上缠着肮脏的布条,渗出的血迹早已干涸,变成了深褐色。有的腿无力地摊着,撕裂的裤管下,能看到模糊的血肉和简陋的包扎。压抑的呻吟声断断续续,每个人都在竭力忍耐。
一个头发花白,看上去年纪不小的老兵正佝偻着腰,小心翼翼地给一个脸色蜡黄的年轻伤员额头上更换一块勉强算干净的绷带。他的动作很轻,神情专注而哀伤。
老兵身旁,放着一个敞开的药箱,里面空空如也,几片干枯的草药叶子散落在箱底,更添几分凄凉。
一个光着脑袋,头上缠着渗血布条的壮汉,正拄着一根粗壮的树棍,挣扎着想要从地上站起来,动作显得异常艰难。
“哪个部分的?”壮汉的声音沙哑得像破锣,眼神锐利,带着毫不掩饰的警惕,死死盯着王强。
王强迅速将枪口垂下,表明自己没有敌意。心中那块因未知而悬着的石头,总算稍稍落了地。
“四爷队伍的,北上执行任务。”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和,不刺激到对方。
那壮汉和周围几个还能勉强抬头的伤员闻言,黯淡的眼睛里几乎同时闪过一丝微弱的光。
“你们……你们有多少人?大部队在什么方向?”壮汉的声音里透出难以抑制的急切,他向前挪动了半步,手中的木棍在湿软的泥地上戳出一个不深不浅的坑。
王强回头看了一眼驴车上的吴爱莲,她正紧张地望着这边。
“就我们两个,还有一个伤员。”他如实回答,没有丝毫隐瞒。
那刚刚在众人眼中燃起的微弱火苗,如同被一阵寒风吹过,迅速黯淡下去,甚至熄灭。失望的神色清晰地浮现在每个人的脸上,几个原本勉强支撑着坐起来的伤员,又无力地瘫软了下去。
壮汉身体晃了晃,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拄着木棍,重重地坐回地上,粗重地喘息起来,胸膛剧烈起伏。
王强将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心中的沉重感又加了几分。他转向那位正给伤员擦汗的医疗兵。
“你们这是……?”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悲怆和疲惫。
“唉……”他长长叹了口气,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难以言说的痛楚。“我们是后方医院的医疗队,负责护送这批伤员去后方根据地休养的。”
“半路上……碰上了小鬼子的扫荡部队。”他顿了顿,声音更加艰涩,“医疗队的同志、护士,还有不少伤员,都……都牺牲了。能喘气的,就剩下眼前这么些人了。”
王强走出芦苇荡,来到驴车旁,对吴爱莲低声解释了几句。吴爱莲一听里面有军医,原本因腿伤而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开一些,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她在王强的搀扶下,也拄着一根临时捡来的粗树枝,一瘸一拐地,忍着痛走进了芦苇荡。
当她的目光落在老军医身旁那个空空如也的药箱上时,嘴角抿了抿,没说话。
老军医看到又进来一个拄着拐杖的女伤员,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疲惫而无奈地摇了摇头。“姑娘,你这伤……”他打量了一下吴爱莲简单包扎过的小腿,血迹已经渗透了纱布。“药,早就用光了。连块干净纱布都找不出来了。等会儿我给你看看,莫要感染化脓才好。”
王强不懂医术,但现在至少有了专业的人。他转身回到驴车旁,心中意念一动,原本空荡荡的车斗里,瞬间堆满了各种物资。
一摞摞的压缩饼干,黄澄澄的牛肉罐头,还有几大包白面馒头和十几个军用水壶。
更重要的是,他从车斗底下翻出了一个硕大的帆布包,上面印着一个模糊的红十字。打开来,里面是码放整齐的日军制式急救包:一卷卷雪白的纱布、绷带、几瓶深棕色的消炎粉、一排排玻璃管装的止痛针剂,甚至还有几支用蜡封着小口的珍贵盘尼西林针剂。
他牵着驴车,将这满满一车在眼下堪称救命的物资,拉进了芦苇荡中那片小小的空地。
当那些饿得头晕眼花、虚弱不堪的伤兵们看到那头健壮的骡子时,眼中先是闪过一丝讶异。这年头,骡马这样的畜力可是宝贝,尤其对他们这些伤员众多、行动不便的队伍来说,简直是雪中送炭。
而当他们的目光从骡子身上,转移到车上堆得冒尖的食物和那个敞开的医疗包时,几乎所有人的眼珠子都瞪圆了,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一些人甚至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老军医看着王强从车上卸下的那个印着红十字的大医疗包,尤其是看到里面那些崭新的药品时,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上了泪水。他伸出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双手,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一般,小心翼翼地接过王强递过来的一瓶消炎粉和一卷纱布。
“好东西啊!这……这些药……这,这都是哪来的?”他的声音哽咽了,带着哭腔。
“要是……要是前几天,哪怕早一天有这些……就能少死多少好兄弟啊!”老军医再也忍不住,老泪纵横,泪水滴落在他那件沾满污渍和血迹的军服上。
王强从车上取下一个折叠小马扎,让吴爱莲坐下,让她把受伤的腿放平。
激动的老军医立刻招呼过队伍里仅存的两个面黄肌瘦的小护士,也顾不上多问,指挥她们开始给那些伤势最重、急需处理的伤员清创、上药、重新包扎。
一时间,药物特有的气味以及伤员们因疼痛发出的低哼。但这一次,空气中似乎多了一丝希望。
那先前拄着棍子、满脸警惕的壮汉,此刻看着王强,眼神复杂了许多。之前的警惕已经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审视、疑惑,以及掩饰不住的感激。
“兄弟,大恩不言谢。我是三营九连连长,张奎山。还未请教同志高姓大名,哪个部分的?”
王强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飞马”牌香烟,抽出一根递给张奎山,又给周围几个看上去还能抽烟的伤兵散了一圈。火柴划过,烟草被点燃。
“上海特委的,做地下工作。”他给自己也点上一根,吸了一口,缓缓吐出青白的烟雾。“这次是奉命去北平执行个特殊任务。代号马儿大夫,你们要是觉得拗口,叫我马夫同志也行。”
张奎山接过烟,王强顺手给他点上。他深深吸了一大口,似乎想把所有的愁苦都吸进肺里再吐出来,结果被呛得连声咳嗽,脸上却露出了久违的舒坦表情。
“嘿,还是咱们根据地自己产的飞马牌!够劲儿!”他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被烟熏得焦黄的牙齿,眼睛却亮了许多。“兄弟,你这……你这烟……”他看着王强手里的烟盒,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还有么?”
王强笑了笑,又从怀里摸出三四盒飞马”,直接丢给了他。“管够。”
张奎山眼睛一亮,也不客气,珍重地揣进怀里一盒,剩下的立刻分给了其他几个眼巴巴瞅着的战士,连不能抽烟的伤员都分到了一根,让他们闻闻味儿也是好的。
烟雾缭绕中,原本紧张压抑的气氛,确实缓和了不少。
王强弹了弹烟灰,看向张奎山:“张连长,你们这是打算往哪边转移?”
张奎山用夹着烟的手指了指西边。“往西。那边是咱们的根据地。队伍被打散了,只能先往那边靠拢,希望能碰上大部队,或者找到地方上的同志。”
王强又问:“四爷那边,就没给你们补充点物资?”
张奎山闻言,重重叹了口气,脸上刚刚浮现的一丝轻松又被愁云取代。“唉,别提了。。鬼子伪军的据点、炮楼。封锁太严,跟铁桶似的。”
“前段时间,倒是听说有一批物资从南边通过封锁线运过来,可护送的同志死伤惨重,货物也丢了大半。七转八转,能到咱们手里的,也就零零星星那么一点,根本不顶用。就像这药,前两天就彻底没了。”
说话间,那些分到压缩饼干和馒头的战士们已经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许是饿了太久,又许是身体太过虚弱,接连传来一阵阵剧烈的咳嗽声,有的人甚至被噎得直翻白眼。
王强赶紧从车上拿下几个装满清水的军用水壶,递了过去。“慢点吃,别噎着,水管够。”
就在这时,芦苇荡外围突然传来一个略显稚嫩,却充满焦急和哭腔的呼喊声。
“军医!老军医!快!快救人啊——!”
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穿着不合身军服,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小护士,背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伤员,踉踉跄跄地几乎是滚进了这片空地。
老军医脸色骤变,也顾不上手里的活计,急忙迎了上去。张奎山也拄着棍子,咬着牙,费力地站起身。
小护士双腿一软,几乎是跪倒在地,才将背上的伤员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地上。那伤员的军服已经被鲜血浸透,变成了令人心悸的暗红色,脸上、裸露的脖颈上,全是凝固和半凝固的血污,胸腹处还有一个狰狞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