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期定在八月十五,比祖母说的提前了三个月。
晨起梳妆时,春桃捧着红盖头进来,缎面上的金线刺得我眼眶生疼。
她指尖的红绳换成了黑色,绳尾系着枚铜钱——那是她父亲赌输她时的筹码,时刻提醒自己仇恨的根源。
镜中女子眉心点着朱砂,鬓边插着祖母送的赤金步摇,可眼底的青黑怎么也掩不住——这些日子,我总在噩梦里看见程砚舟的画像被撕碎,红绸裹着绣绷勒住我的脖颈。
\"小姐,程少爷今早在街角被巡警盘问了。\"春桃压低声音,往窗外瞥了一眼,她袖口露出半张纸条,上面是工人纠察队的联络暗号,\"沈管家说,程家祖上曾是沈家账房......\"
她的声音突然哽在喉间,因为楼下传来祖母的咳嗽声。
我攥紧梳妆台上的玉佩,冰凉的触感让我想起程砚舟昨夜翻墙时说的话:\"后日寅时,西津渡口第三艘乌篷船,船头挂着黄灯笼。\"
春桃趁机将一张纸条塞进我袖口,上面写着:\"祠堂香案下有密道,我已备好钥匙。\"
正午时分,我被唤到祠堂。
祖母的翡翠烟杆重重敲在供桌上,震得祖宗牌位上的灰尘簌簌掉落。
\"好个知书达理的九丫头,\"她盯着我腕间若隐若现的红绳——那是程砚舟用油画颜料染的,\"竟想跟戏子私奔?程家不过是破落的教书匠,也配得上沈家?\"
我望着祠堂外飘落的海棠,想起程砚舟说过海棠花语是\"苦恋\"。
原来一切早有预兆,从他第一次跨进绣楼,我们的故事就写满了荆棘。
\"他不是戏子,\"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却异常清晰,\"他是大学教员,是要带我去读书的人。\"
春桃站在祠堂门口,假装整理帷幔,实则用身体挡住门缝,防止外人偷听。
\"读书?\"祖母突然冷笑,烟袋锅子砸在我手背,\"你母亲当年也说要读书,结果呢?\"
她猛地扯开我的衣领,母亲的玉佩晃了出来,\"看看这东西!当年她就是戴着这个跟姓程的私奔,被我打断腿才拖回沈家!\"
我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半步。
母亲临终前总说\"对不起\",我以为是她早逝的愧疚,原来竟是......\"
您打断了她的腿?\"喉间泛起铁锈味,我盯着祖母指间的翡翠烟杆,忽然觉得那抹绿色像极了毒蛇的信子。
春桃在旁握紧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她曾在祠堂偷听到祖母与账房的对话,知道母亲的腿伤另有隐情。
\"她该庆幸留了条命。\"祖母转身指向墙上的《女戒》,\"沈家的女儿,生来就要做联姻的棋子。你以为程家那小子真喜欢你?他父亲当年卷走沈家三十万两白银,现在又派儿子来骗色骗财!\"
春桃突然打翻烛台,借故收拾蜡油,悄悄将祖母的翡翠烟杆踢到供桌下,防止她再伤人。
祠堂外突然刮起狂风,吹得廊下的灯笼剧烈摇晃。
我想起程砚舟画具夹层里的泛黄照片,那个与我七分相似的妇人......原来她就是母亲,而照片背面的\"民国八年,沈府\",是他们偷会的证据。
春桃趁机贴近我,低声说:\"小姐,账本在祠堂第三根柱子的暗格里,我亲眼看见老夫人藏的......\"
\"他不知道这些......\"我喃喃自语,却听见自己声音里的动摇。
程砚舟总说要带我去看春天,可每次提到家族往事,他眼底都会闪过一丝我读不懂的阴影。
难道一切真如祖母所说,是场精心策划的复仇?
春桃从围裙里摸出半块窝头,掰碎了撒在供桌上,吸引麻雀来分散祖母的注意力。
深夜,春桃偷偷塞给我一封信。
信纸边缘带着水渍,程砚舟的字迹在月光下洇开:\"九妹,我查到当年的账本了。等你看完附页,若还愿意跟我走,明日寅时我仍在渡口等你。\"
附页是半张泛黄的纸,上面是他父亲的笔迹:\"程明修借款三十万两,用于兴办女子学堂,立此为据。\"
落款日期正是母亲被禁足的那年。
春桃在信封口涂了蜡,防止被人偷看,蜡印是她用顶针压的五角星——那是进步青年的暗号。
我攥着信纸冲向窗台,却看见沈府门口停着两辆黑色轿车,几个穿长衫的男人正往门上贴封条。
远处传来犬吠,还有某个熟悉的嗓音在喊我的名字——是程砚舟,带着几个学生,举着火把冲破了警戒线。
春桃拽着我往祠堂跑,边跑边说:\"小姐,从密道走!我去引开他们!\"
\"九妹!\"他的声音被夜风吹得支离破碎,\"他们要把你送去苏州!跟我走!\"
我抓起粗布衣裳往身上套,春桃突然将她母亲的银簪塞给我:\"路上防身用!\"
却在跨出绣楼时被管家拦住。
祖母的烟杆再次挥来,却被程砚舟一把握住。
他虎口渗出的血滴在我鞋面,像朵迅速绽放的红梅:\"沈老太太,当年令嫒与家父是自由恋爱,您私吞办学款、打断她腿的事,我已递了状子给法院。\"
春桃趁机用发簪划开管家的衣襟,露出里面藏的鸦片烟土——那是她搜集的祖母私通烟馆的证据。
祖母的脸色瞬间惨白,烟杆\"当啷\"落地。
我望着程砚舟染血的手,忽然明白他这些日子的沉默不是心虚,而是在织一张让我们都能解脱的网。
春桃从怀里掏出账本,摔在祖母脚下:\"老夫人,这才是当年的真账本!你篡改账目,逼死了程夫人!\"
\"走!\"他拽住我的手腕往院外跑,身后传来祖母的尖叫:\"她是你姑姑的女儿!你们是表兄妹!\"
这句话像惊雷劈在头顶,我猛地站住脚步。
程砚舟的背影在月光下晃了晃,却没有回头:\"那是假的。你母亲嫁入沈家时,我父亲已经娶了旁人。\"
他转身看我,眼中有痛楚也有释然,\"九妹,我们之间没有血缘。有的只是......\"
他顿了顿,火把的光映得他眼角发红,\"只是我从见你第一面就知道,你是我要守护的春天。\"
春桃举着煤油灯照亮前路,灯油泼在地上,燃起一道火墙,挡住追来的家丁。
院外传来巡警的哨声,越来越近。
我望着他肩头被管家抓伤的血痕,想起他画里的闪电——原来冲破黑暗从来不是偶然,而是有人早已做好了遍体鳞伤的准备。
春桃忽然将一个包袱塞进我怀里:\"里面有通行证和钱,都是我平时攒的......\"
\"走。\"我将玉佩塞进他掌心,\"这次换我跟你跑。\"
他忽然笑了,笑得眼里泛起泪光。
我们在夜色中狂奔,春桃在身后大喊:\"小姐,去码头!王师傅的船等着呢!\"
身后是沈府噼里啪啦的火声——不知是谁点着了祠堂的账本,那些束缚了我二十年的礼教文书,正在化作灰烬,而春桃的身影在火光中越来越小,却像座灯塔,照亮我们逃亡的路。
绣楼的飞檐逐渐消失在身后,我听见自己胸腔里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
那不是毁灭,而是重生——像凤凰掠过火海,终将在黎明的灰烬里,长出新的翅膀。
春桃的红绳在火光中一闪而过,我知道,她留在了旧世界,但她的灵魂,早已和我们一起飞向了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