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漏三更,油灯芯爆出个火星,照亮了县志上“洛城膏腴”四个字。
万历年间的洛城,曾是漕运枢纽,码头上商船连绵十里,仓廪里的粮食能堆成山。
可如今书页间夹着的,却是崇祯年间的灾荒图——饿殍遍野,流民如蚁,图旁还有时任知县的夹注:“斗米千钱,官仓无粟,问之布政司,答曰'京饷紧急,无暇及此'。”
我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往事像潮水般涌来,带着墨香与霉味,混着科举策论上被朱砂划掉的字句。
十八岁那年,我背着干粮步行三百里去应乡试,鞋底磨穿了,就用破布裹着脚走。
走到一半,干粮吃完了,只能在路边的野地里挖些野菜充饥。
放榜那日,我在榜下站了三个时辰,直到看见“魏东来”三个字排在第七,才敢相信自己中了举人。
可到了会试,我在策论里写了“藩镇跋扈,盐政蠹坏”,主考官看了竟把卷子摔在地上,朱砂笔在“盐政”二字上画了个血红的圈:“这等狂生,若让他入仕,岂不是要掀了朝堂?”
后来我才知道,那主考官的亲家,正是两淮盐运使,每年光“余盐”的孝敬就有上万两。
落第那日,我在京城的茶肆里遇见张大人。
他见我对着残卷流泪,便要了去看,看完后拍着我肩说:“好文章!可惜生不逢时。”
他指的“时”,是如今策论首重“颂圣”,次讲“祥瑞”,至于民生疾苦、朝政弊端,早被写进了《科场禁忌》的头一条。
后来是他力荐我入了国子监,可同窗们都笑我是“野路子”,说我不懂官场的“规矩”——他们在太学里背的不是圣贤书,而是《中枢政考》里的“迎送礼仪”、《督抚便览》中的“馈遗数目”。
有次我在国子监的碑刻里发现块南宋残碑,上面刻着“谏官言事,虽黜勿罪”,可如今的碑趺上,却被人刻了句“祸从口出,病从言入”。
在国子监的日子,是我这辈子最意气风发的时候。
我与同舍的陈兄、刘兄常常在月下论政,我们读范仲淹,读海瑞,幻想着有朝一日能澄清吏治,让百姓“乐岁终身饱”。
陈兄曾指着太液池说:“东来,他日你我若为封疆大吏,定要让这天下无饥寒。”
可如今,陈兄已在京官任上步步高升,上次见他,他袖中掉出张“炭敬”的礼单,上面列着各省巡抚所奉的炭资数目。
而他正忙着修订《捐官则例》,给那些用银子买官的富商定品级。
我这才明白,当年我们在国子监里读的“先天下之忧而忧”,早被他们换成了“先官场之利而利”。
我曾在国子监的碑刻里见过刘大人年轻时的名字——那时他是太学生刘仲文,在“谏官言事碑”旁题过“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他中进士后被派往扬州盐运司,首月便因查获三船私盐触怒盐商。
那夜他被绑在运河边的柳树上,三十大板下去,脊骨发出碎裂声。
盐运使王大人撑着油纸伞来看他,靴底碾过他咳出的血沫:“刘贤侄,这扬州的盐,是朝廷的命脉,也是你我的命脉。”
半月后,他娶了王大人的独女,婚房的红绸下,藏着盐商送来的“贺礼”——二十道盖着户部关防的浮引勘合。
他曾在洞房夜对着铜镜揭开创口,看见血痂下新生的肉,像极了盐引上的朱砂印。
从那以后,他靴底总沾着盐粒,袖口总藏着“浮引勘合”。
如今他案头的《盐法考成》,某页用朱笔圈着“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旁边是他批注的小字:“非吾愿,实乃官场漕规耳。”
更痛的是婉娘。
那年扬州的三月三,她在瘦西湖的诗会上吟“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鬓边的海棠簪子随声轻颤。
我当时正被盐商刁难,那盐商非说我的诗稿抄袭,要我当众道歉。
她却拨开人群,将一锭银子拍在桌上:“这位先生的诗稿,我买了。”
后来才知道,她是扬州最大的盐商之女,却偏偏爱往书斋跑——她父亲的账房里,锁着一摞摞《盐引勘合》,每道勘合都对应着上千引官盐,而她的绣房里,却藏着我送她的《杜工部集》,书页间夹着她抄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她父亲第一次见我时,正坐在铺着波斯地毯的客厅里数银票。
他上下打量我洗得发白的青衫,嘴角撇成个鄙夷的弧度:“魏举人?呵,举人能换几担盐?”
后来我做了扬州同知,他依旧瞧不上我,说我“芝麻官,难登大雅之堂”——直到我因整顿盐政被弹劾,他竟在宴会上拍手称快:“我就说嘛,寒门出不了凤凰。”
他不知道,我查封的那些私盐,恰是他用“合法”的《余盐割没簿》转运的,每割没一引官盐,他就能从盐运使那里分得三成利。
婉娘被禁足那日,我隔着朱漆大门喊她名字。
门内传来她压抑的哭声,还有瓷器摔碎的声响。
“东来,”她的声音透过门缝飘出来,带着血沫似的颤抖,“你我之间,隔着的不是门第,是这世道的冰墙。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我靠在门上,听着她的哭声,拳头紧紧攥起,指甲几乎掐进了掌心。
那一刻,我恨自己的无能,恨这世道的不公——更恨那本写满“盐引数目”“税银分例”的《盐法通志》,它像道无形的墙,隔开了我们,也隔开了无数个像我们这样的人。
油灯突然灭了,屋子里陷入一片漆黑。
我摸索着找到腰间的玉佩,冰凉的玉质贴着皮肤,仿佛能感受到她指尖残留的温度。
原来这十年寒窗,换来的不过是从一个牢笼,跌进另一个更深的泥沼——这牢笼不是某个人设的,而是由一张张公文、一条条则例、一桩桩“合情合理”的潜规则砌成的。
可若就此认命,又怎对得起祖父的期许,对得起婉娘那双含泪的眼?
我坐在黑暗中,摸到枕边的《农政全书》,触到恩师写的“为民者”三字,眼神渐渐坚定:就算这制度是堵冰墙,我也要在洛城凿出个洞来,让光透进来。
《农政全书》的纸页被油灯烤得发脆,恩师题字的“为民者”三字在晨光中泛白。
更夫敲过五更时,我摸出王顺藏在柜底的粗布短打,袖口还留着前任知县补钉的线头——这衣服穿在身上,竟比官服更合身。
窗外的老槐树落了最后一片残叶,正砸在我昨夜磨墨的砚台上,墨汁未干,凝成个歪歪扭扭的“民”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