粥厂设在城隍庙前的空地上。
王顺找了几个破瓮当锅,又去山里砍了些柴火。
第一天施粥,百姓们像潮水般涌来,挤得庙门都快塌了。
一个汉子为了多打一勺粥,竟和衙役扭打起来,粥洒了一地,引来无数人疯抢,有人被推倒在地,哭喊声、咒骂声此起彼伏。
我站在高处维持秩序,嗓子喊得冒烟,腰间的佩刀(那是上任知县留下的,鞘上刻着“除暴安良”,可刀锋早已锈钝)硌得生疼。
庙墙上刷着“皇恩浩荡”的标语,可“恩”字的右点掉了,成了“皇思浩荡”,倒像是在讽刺这漫长的饥荒。
突然,眼角瞥见一道熟悉的淡青色身影。
那身影立在人群边缘,头上戴着竹笠,面纱遮了半张脸,可那持绢帕的手势,还有腰间挂着的翡翠双鱼佩,不是婉娘又是谁?
前日王顺曾提及“扬州富昌盐号的伙计在城西租了仓库”,彼时我并未在意。
此刻粥厂骚乱中,那顶竹笠下的淡青色衣角,恰与三年前扬州画舫上婉娘常穿的杭绸颜色相同。
我心头一震,想起半月前收到的匿名信,信末画着半朵并蒂莲——那是婉娘独有的记号。
我的心跳陡然加快,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栏杆,指节发白——她腰间的玉佩,正是当年我在扬州古玩铺里看到的,老板说那是“前朝官窑遗物”,可我那时俸禄微薄,是婉娘偷偷当了她母亲给的金钗才买下的,如今却挂在她腰间,在灾民中显得格外刺眼。
她怎么会来洛城?
扬州到洛城千里迢迢,以她父亲的吝啬,断不会让她涉险。
正愣神间,她似乎也看见了我,竹笠微微一颤,面纱下的眼睛睁得溜圆,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又被浓浓的忧虑取代。
她身边跟着个管事模样的人,手里捧着个账本,账本封皮写着“扬州富昌盐号洛城分号收支”。
我认得那字迹,是婉娘父亲的亲笔——他的盐号在洛城分号,想必是来催缴盐税的,这饥荒年月,盐价涨了三倍,正是他们发财的好时候。
我拨开人群跑过去,脚下被石子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婉娘!”我喘着气,声音都变了调,“你怎么……”
她往后退了半步,手指绞着帕子,指尖泛白,似乎在犹豫要不要靠近。
她身后的管事低声提醒:“小姐,这里人多眼杂……”
她却摆了摆手,声音很轻,像怕被风吹散:“父亲的盐号在洛城有分号,这次旱灾,盐价涨了三倍,父亲让我来看看……”
她顿了顿,抬眼望我,目光在我磨破的袖口上停留片刻,“东来,你清瘦了许多。”
四目相对的瞬间,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
我想问问她这三年过得好不好,想说说我在扬州的委屈,想抱怨这洛城的艰苦,可话到嘴边,却只化作一句:“洛城苦,你不该来。”
语气里满是心疼和担忧。
我看见她袖口露出半截红绳,那是当年我送她的护身符,说能“驱邪避灾”,如今却系在她腕上,与她身上的绸缎形成刺眼的对比——这洛城的灾,岂是护身符能避的?
她却摇摇头,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个油纸包:“我带了些治外伤的药膏,你看你手上的口子……”
她的指尖触到我手背的结痂,我像被烫了一下,猛地缩回手。
不是不想让她碰,而是怕自己好不容易筑起的心防,在她的温柔里崩塌。
她的指尖冰凉,带着淡淡的药香,可我却想起昨天在田间,那个妇人摸我胳膊时,那骨头硌手的触感——同样是手,有的用来涂药膏,有的却只能挖观音土。
“婉娘,”我定了定神,努力让语气听起来公事公办,“如今洛城缺粮,你能否劝说令尊,捐些粮食?”
话一出口,我就有些后悔,知道这对她来说有多难。
她父亲的盐号,此刻恐怕正囤着盐,等着盐价再涨。
她沉默了,竹笠下的身影微微晃动。
“父亲他……”她咬着唇,“他只关心盐利。不过东来,你放心,”她突然抬起头,眼神变得坚定,“我会想办法的。”
她说话时,身后的管事咳嗽了一声,翻开账本指着某页:“小姐,您看这月的盐税,按抚台新令,'灾年盐税加征三成',可巡检司刘大人又额外加了'防汛费'五成……”
她走前,递给我半片撕碎的信笺,是她父亲的笔迹:“洛城盐价已涨三倍,尔若敢动盐号粮食,便与你断绝父女关系。”
而信笺背面,是婉娘留的字:“盐引三千引,可换米千石,换得多少百姓命?”
三日后,当粮车驶入洛城时,我看见押车的伙计袖口缠着绷带——那是婉娘为了偷运粮食,家丁们相互争执时被打伤的。
王顺着人用马车接回近千袋粮食回来,脸上笑开了花:“大人,您猜怎么着?城东的盐号突然送来五百石白米,说是……说是一位叫婉娘的姑娘托人送的。”
我捏着那袋还带着余温的米,米袋上印着“扬州富昌盐号”的戳记,旁边还有个小小的“罚”字——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婉娘把她父亲囤积的“私盐”报成“漏税盐”,主动向县衙缴纳了三倍罚款,才换来的粮食。
那天婉娘走时还说过,“东来,父亲的盐号每年按'合法'浮引多领三千引盐,那些盐引上的朱砂印,和你牒文上的一样红。我无法改变这规矩,但至少能让这米,不带着百姓的眼泪。”
此时看着字条,我突然想起在扬州时,婉娘曾指着盐运使司门前的石狮说:“东来,你看那狮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这官场的规矩。”
那时我还笑她多心,如今才明白,那不是玩笑。
洛城的粥厂还在施粥,可我知道,这五百石米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但婉娘送来的不止是米,还有一面镜子,让我看清这盐引上的朱砂印,和百姓碗里的观音土,原是同一种颜色。
五百石米倒进粥锅时,锅底的焦痕像极了洛城地图上的旱裂。
婉娘留下的扇面还压在账册下,金线绣的稻田在蒸汽里若隐若现。
王顺扒拉着算盘说:“大人,米只能救急,渠才能救命。”
窗外的百姓捧着空碗不肯走,碗沿的缺口割着月光,我突然想起县志里洪武老渠的图——那渠线不是画在纸上,是刻在百姓饿瘪的肚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