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七年冬,北京城笼罩在一片肃杀的寒气里,铅灰色的天空压得很低,仿佛随时会落下一场大雪。
我和苏凝霜带着《守辽方略》和温体仁的罪证,混在运粮的队伍里进了城。
粮车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轱辘、轱辘”的声响,像在为即将到来的风暴倒计时。
刘编修早已在东华门等我们,他穿着件藏青色的棉袍,裹得严严实实,见了我们,赶紧把我们拉到墙角的阴影里。
“太子殿下愿意在武英殿主持对质,”他压低声音,眼镜片后的眼睛闪着紧张又兴奋的光,哈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很快散开,“只是温体仁势力太大,朝堂上一半的官员都受过他的恩惠,恐怕会有变数。殿下已经联合了六部九卿里的正直官员,今日在武英殿设‘三司会审’,由刑部尚书主审,殿下以‘监国’身份旁听——按祖制,太子不得直接审案,但可借‘监国’之权确保证据不被篡改,这是目前能想到的最稳妥的法子。”
他顿了顿,往四周看了看,确认没人偷听,才继续说:“东宫的侍卫里,有三个是当年督师的旧部,都是信得过的。他们会接应你们,暗号是‘梅花落’——你说上句,他们答‘忠魂归’,千万别弄错了。”
武英殿的金砖冰冷刺骨,寒气从脚底往上窜,冻得人指尖发麻。
温体仁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穿着件紫貂皮袍,手里把玩着一串蜜蜡佛珠,珠子碰撞发出“嗒嗒”的轻响,脸上挂着倨傲的笑。
见到我们,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凌惊鸿,你以为凭这些废纸就能扳倒我?真是年少无知!老夫在朝堂三十年,什么样的风浪没见过?”
我把档案册扔在他面前,册子“啪”地砸在案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是不是废纸,问问这些人就知道了。”
殿外突然传来脚步声,整齐而沉重。
吴千总、周沧、李参将……三十七个旧部鱼贯而入,每个人手里都举着块兵籍木牌,木牌在烛火下泛着微光,上面的名字清晰可见。
他们站成两排,身形或许佝偻,眼神却像燃着的火,透着股不屈的劲儿。
温体仁刚要开口呵斥,殿外突然传来一声朗喝,穿透了殿内的沉寂:“臣刘宗周有本启奏!”
吏部尚书刘宗周持笏而入,他穿着绯红官袍,身姿挺拔,身后跟着七位御史,个个面色凝重,“温体仁勾结阉党,克扣辽饷二十万两,证据确凿!”
他将一叠账册摔在案上,账册散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记录,“这是通州粮仓的入库记录,温体仁私调军粮倒卖,致使关宁军冬日无粮,冻死将士三百余人!这些都是将士们的血债!”
温体仁脸色煞白,猛地拍响太师椅扶手,声音尖利:“刘宗周你血口喷人!老夫忠心耿耿,为陛下分忧,何曾做过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却见太子缓缓起身,他穿着明黄色的常服,腰间挂着玉带,举起一枚玉印,印面刻着“监国之宝”四个篆字:“这是父皇密赐的‘监国印’,今日朕代天监审。温体仁,你说《乞降书》是真迹?那为何东厂线人从你书房搜出秦无殇的练字帖,字迹与‘乞降书’分毫不差?”
太子将练字帖扔到温体仁面前,帖上“袁崇焕”三字被划得残破,墨迹与《乞降书》完全一致,连运笔的顿挫都分毫不差。
温体仁手指颤抖着抚过字帖,突然瞥见帖尾秦无殇的小字:“温大人令仿此笔迹,事成赏白银千两”,他的喉结剧烈滚动,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脸色从煞白变成了铁青。
“温体仁,”李参将的拐杖重重砸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像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你克扣军饷,通敌卖国,害死了多少忠良,还有什么话说?”
温体仁脸色骤变,猛地拍响太师椅扶手,椅腿在金砖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一派胡言!袁崇焕通敌有百姓为证!有他亲笔写的《乞降书》为证!你们这些残部,不过是想借平反谋逆,恢复你们的势力!”
“百姓?”吴千总突然冷笑,空袖管指着殿外,声音里带着悲愤,“当年争抢督师肉的百姓,后来有三十多人自尽谢罪!他们是被你买通的刽子手骗了!刽子手收了你的银子,在刑场上大喊‘督师通敌’,挑唆不明真相的百姓!”
他从怀里掏出卷纸,展开,上面是鲜红的指印,“这是刽子手的供词,说你给了他五百两银子,让他谎称‘督师亲口认罪’!他现在重病在床,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才敢把真相说出来!”
“《乞降书》?”苏凝霜举起城砖,铜印在烛火下泛光,映出上面的纹路,“秦无殇已招供,那是他模仿督师笔迹伪造的!你看这城砖上的真迹,‘以辽人守辽土’六个字,笔锋刚劲,带着股正气;而所谓‘乞降书’的笔锋,软而无力,还带着刻意模仿的僵硬,何曾相似?”
她将城砖与《乞降书》的拓本放在一起,对比鲜明,连不懂书法的人都能看出差别。
温体仁的脸涨成猪肝色,像被人狠狠扇了几巴掌。
他突然转向太子,声音带着哭腔,像在哀求:“殿下明鉴!这些都是逆贼伪造的证据!老臣追随陛下多年,忠心耿耿,可昭日月啊!”
“忠心?”太子突然打断他,扔出本账册,账册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啪”地落在温体仁面前,“这是东厂档案库搜出的《辽饷克扣录》,你三年内私吞军饷二十万两,一半送给了后金贝勒,另一半入了自己腰包!”
他指着账册上的朱印,那印与城砖上蹭到的印泥一模一样,“这是你的私印,总不会也是伪造的吧?”
温体仁的佛珠“啪嗒”掉在地上,滚得满地都是。
他手指颤抖着指向太子,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突然双眼翻白,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殿外传来秦无殇的哭喊,声音嘶哑而绝望,被侍卫押着跪在殿门口:“是他!都是他逼我的!他杀了我妹妹,还说只要我伪造证据,就保我娘平安!可我娘去年也没了,也是被他害死的!我对不起督师,对不起辽地的百姓啊!”
一个老妪捧着陶罐上前一步,陶罐口的红绸被风吹起,露出里面灰白色的骨殖。
“温大人,督师的遗骨在此。”她的声音苍老却有力,在寂静的大殿里回荡,“你摸着良心说,这三年来,你睡得安稳吗?每到夜里,就没听见督师在你耳边问‘为何害我’吗?”
秦无殇被押进城隍庙时,袖中发簪突然滑落,铜簪上的“秦”字在烛火下闪着冷光。
那是他妹妹十二岁生辰时送他的,簪尾还缠着半根红绳——当年妹妹总说“红绳辟邪,哥戴着就不会受伤”。
他盯着发簪,突然剧烈挣扎,铁链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放开我!那是我妹妹的……”
声音抖得不成调,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她最后一次见我,就攥着这簪子哭,说‘哥,别信温体仁的话,他是坏人’……我当时怎么就没听呢?我真是瞎了眼!”
他猛地撞向柱子,额头磕出血,血珠滴在发簪上,像开了朵小红花,“她才十五啊!温体仁说给她找最好的大夫,结果……结果把她扔进乱葬岗喂野狗!我这个当哥的,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着啊!”
李参将捡起发簪,红绳上还沾着干枯的草屑,那是乱葬岗的野草:“你妹妹的坟,我们上个月迁到广渠门义园了,坟前种了她最喜欢的海棠,开得很好。你若真心悔过,以后每年去给她磕个头吧。”
秦无殇闻言,突然瘫软在地,嚎啕大哭,像个被抽走骨头的孩子,哭声里满是悔恨和绝望。
秦无殇眼神空洞,像丢了魂。
他看到老妪手里的陶罐,突然“扑通”跪倒在地,膝盖砸在金砖上发出闷响,额头不停地往地上磕:“督师,我错了……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人……你饶了我吧……”
刑部尚书接过《守辽方略》,声音掷地有声,在大殿里回荡:“经三司核验,温体仁通敌卖国、构陷忠良罪名成立,即刻打入天牢,秋后问斩!”
太子起身朗声道,声音清亮,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袁崇焕督师忠勇可鉴,朕代父皇下旨:恢复其官职,追赠太傅,谥号‘忠肃’!其旧部有功者,皆按军职复用!”
太子举起城砖,城砖在烛火下泛着微光,上面的刻痕清晰可见:“袁崇焕督师,天启六年守宁远,一炮惊退努尔哈赤;天启七年守宁锦,身先士卒却不受封赏;崇祯二年护京师,千里驰援血染征袍。他说‘臣仗钺以来,无寸功可录,唯有一死以报社稷’,却被诬通敌,凌迟于市!”
他将城砖放在案上,铜印与“袁督师印”残角严丝合缝,拼成一枚完整的印:“今日朕为他昭雪,不仅是为他一人,是为天下忠良正名——守土者无罪,护民者不朽!”
殿外雪声簌簌,雪花从殿顶的缝隙飘进来,落在金砖上,很快融化成水。
百官齐呼“万岁”,声音震得梁上积雪簌簌落下,像在为九泉之下的忠魂落泪。
殿外亦传来山呼海啸般的欢呼,是那些守在宫外的旧部和百姓,声音里带着压抑已久的激动和喜悦。
我望着城砖上渐渐淡去的血痕,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这砖藏的不是秘密,是能让后来者挺直腰杆的道理:什么是忠,什么是奸;什么该守,什么该护。
温体仁被押下去时,突然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满了不甘和怨毒,像条临死前的毒蛇。
可我知道,他输的不是我们,是那些藏在城砖缝隙里的忠义,是那些刻在旧部骨头上的信念,是民心,是天道。
雪落时,我们把督师的遗骨葬在了广渠门的义园。
老妪说,这是督师当年战死的地方,他最想守护的就是这里的百姓,这里的土地。苏凝霜把两半梅花玉佩合在一起,埋在墓前,玉佩相碰的声音,清脆而坚定,像极了督师当年在宁远城刻砖的声响,一下,又一下,刻在土里,刻在心里。
“凌公子,”苏凝霜望着远处的城墙,雪花落在她的发间,像撒了层碎银,“你说,督师会看到吗?看到他的冤屈昭雪了,看到宁远城还好好的……”
我望着漫天飞雪,雪花落在脸上,冰凉而轻柔,突然笑了:“他一直都在。”
城砖上的刻痕里,赵虎的梅花饼,王二麻子的面粉,孙婆的灶火……这些普通人的痕迹,不就是督师一直守护的东西吗?
他们或许没读过多少书,却懂得什么是忠义,什么是家国。督师的魂,就藏在这些烟火气里,藏在每个记得他的人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