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州城的晨雾裹着淡淡的符纸焦香,在青石板路上蜿蜒。阿青踩着露水穿过重建的符馆街,袖中露出半截烧焦的符幡——那是三个月前神裔焚毁凡人符馆时,她从火里抢出的唯一遗物。幡角绣着的“平安”二字已烧得只剩半边,此刻却随着她的脚步微微发烫,像有团微弱的念火在布纹里跳动。
“阿青先生,这边!”街角传来孩童的呼喊。七个半妖孩童正蹲在新落成的符阵基座旁,用捡来的贝壳拼贴符纹。他们的耳朵尖尖泛着鳞光,那是妖星碎片残留的印记——自九妖星坠落后,渝州已有上千凡人出现此类“半妖化”征兆,而这些孩子是最早与人妖签订共生契约的一批。
阿青俯身摸了摸为首那孩子的头顶,他耳后藏着片小小的龙鳞,是其龙族父亲留下的共生印记。“昨天教的‘地基符’还记得吗?”她抽出炭笔在地上画了个歪扭的圆圈,“这圈里要掺三捧雷池底的淤泥,记得吧?”
孩童们齐声应着,却突然齐齐捂住耳朵。地面传来一阵细微的震颤,符阵基座下的泥土里渗出银丝般的妖星根系——那些曾被张承枢用桃木剑暂时封印的触须,此刻正随着地底妖星芽的生长而蠕动。阿青猛地攥紧袖中符幡,焦黑的布面上,残存的“安”字突然亮起红光。
“是妖星在动。”张承枢的声音从雾中传来,青黑色道袍上还沾着雷池的水汽。他腰间的阳平治都功印悬在半空,印底北斗罡星纹正缓缓旋转,将一缕缕银线般的妖根吸入印中炼化。“昨日雷池监测到七次能量异动,最深的一次直达地底三百丈——那正是初代天师布下的‘道缺根系’所在。”
阿青望着基座中央那根丈高的铜柱,柱身缠绕着她熬夜画出的符链——不是正统的北斗七星链,而是用货郎的利市符、绣娘的姻缘帕、樵夫的平安符拼接而成的“万民链”。这些凡人日常使用的“不完美符物”在铜柱上流转,竟隐隐形成了循环的念力回路。
“苏仙子说,这枢眼得能聚万民之念。”阿青指尖划过铜柱上的一道刻痕,那是她特意留下的缺口,“可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话音未落,月白色的广袖在雾中展开。苏挽月踏着徊风混合的白气落在铜柱旁,发间的太极五帝簪轻轻颤动,将一缕白气注入柱顶的凹槽。“你看这缺口。”她指尖轻点那道刻痕,白气在缺口处凝成小小的漩涡,“凡人心念驳杂如流水,需留一处‘泄洪口’方能久存。”
阿青眼睛一亮。她突然想起共生村被毁那日,成千上万的凡人举着自制的符牌冲向神裔,那些符牌有的画反了北斗,有的写错了咒语,却在合在一起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我明白了!”她转身跑向符馆,怀里抱着的旧木箱撞出叮叮当当的声响——里面装着三个月来收集的“废符”:药铺掌柜画废的驱病符、私塾先生写歪的镇宅咒、甚至还有孩童涂鸦般的“捉妖符”。
张承枢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按住腰间法印。阳平印上的锈迹(那是被神裔太阴冰魄侵蚀的痕迹)正在消退,露出新刻的一道符纹——那是阿青在共生村用鲜血画出的人妖平等契约。“她的符术虽不循章法,却暗合‘道在蝼蚁’的真义。”他对苏挽月道,掌心雷纹与铜柱产生共鸣,柱身突然浮现出无数细小的光点,每个光点都是一张凡人画符时的面孔。
苏挽月的银质香囊轻轻晃动,《黄庭经》经文声与铜柱共鸣。她闭上眼,识海中浮现出地底妖星芽的全貌:那株由神裔余党暗中培育的邪植,正沿着初代天师布下的“道缺根系”蔓延,其触须已悄悄缠上了渝州的地脉龙气。“万民枢不仅要能透视妖根,还得成为镇压地脉的‘定海神针’。”她睁开眼时,眸中映出五帝虚影,“需以《黄庭经》‘五脏安和’之理,调和凡人念力中的躁动。”
午时三刻,渝州城的钟声刚过,十万凡人已聚集在符阵周围。他们中有扛着锄头的农夫,有捧着账本的商户,有抱着婴孩的妇人——每个人手中都握着件与符有关的物件。阿青站在铜柱顶端,将那半截烧焦的符幡系在柱顶,风一吹,幡面展开的刹那,所有凡人手中的物件同时亮起微光。
“诸位且看!”阿青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却穿透了十万凡人的低语,“这铜柱不是神裔要的‘完美天道’,是咱们凡人自己的‘道’!”她抽出七根银针,分别刺入铜柱的七处符眼——那是她根据市井七情(喜、怒、哀、惧、爱、恶、欲)设计的“念力入口”。
第一根针刺入“喜”字符眼时,卖花姑娘篮子里的残花突然绽放,花瓣上浮现出她写给情郎的未寄出的符信;第二根针刺入“怒”字符眼,铁匠铺老板的铁锤重重砸在铁砧上,火星溅落处凝成“驱邪”二字。当第七根针刺入“欲”字符眼时,全场突然安静下来——那符眼正对着共生村废墟的方向,无数凡人的目光里浮出对逝者的思念,这些驳杂的念力如溪流汇入江河,顺着铜柱上的万民链盘旋而上。
张承枢突然踏禹步绕阵而行,阳平印拍出的雷炁在阵周布下三十六道符门。“天有三十六天,地有三十六符门!”他的咒语声如洪钟,“今以万民念力为钥,启此‘道缺之眼’——”每道符门开启时,都有位凡人画符者的虚影浮现:有瞎眼婆婆用手指蘸着米汤在门板上画符,有瘸腿货郎用烧焦的树枝在石头上涂鸦,这些曾被正统修士嘲笑的“野符”,此刻却在雷炁中化作金光闪闪的符文。
苏挽月立于阵眼西侧,指尖捏着《黄庭经》残页。当十万念力汇聚到铜柱顶端时,她突然将残页贴在柱身缺口处。“五脏之神,名曰五老。”她的声音被徊风送向四方,“今以凡人心为炉,炼此‘共生之丹’——”残页上的经文突然活了过来,化作五色光流注入铜柱:青色入肝,映出半妖孩童的鳞光;赤色入心,裹着铁匠愤怒的火星;黄色入脾,托着农夫沉甸甸的稻穗。
阿青突然咬破指尖,将血滴在那半截烧焦的符幡上。“我阿青,一介凡夫,”她的血珠落在焦黑的布面上,竟顺着纹路游走,补全了那残缺的“安”字,“愿以万民之念为眼,透视妖星踪迹,护此渝州城——”
话音未落,铜柱突然发出龙吟般的轰鸣。顶端焦黑的符幡无风自动,展开的布面上浮现出整个渝州的地底脉络图:红色的是地脉龙气,黑色的是妖星根系,而在两者交错处,无数金色的光点正在闪烁——那是人与妖签订的共生契约,每道契约都在缓慢地净化着周围的妖根。
“看那里!”张承枢指向图中最深的一点。在地底三百丈处,妖星主根正缠着团黑雾,黑雾里隐约露出神裔的太阴冰魄——原来神裔余党并未远遁,而是躲在地脉深处,以冰魄滋养妖星芽。更令人心惊的是,那些被妖根缠绕的地脉节点,竟都是初代天师当年布下的“道缺阵眼”。
苏挽月的五帝簪突然剧烈震颤,簪头映出九婴残魂的虚影。那道虚影对着地底黑雾轻轻摇头,似在警示什么。“妖星芽在吸收‘道缺’之力。”她低声道,指尖泛起白气,“神裔想让它成为‘完美天道’的载体,就必须先吞噬这些不完美的道基。”
阿青突然指着铜柱上的金光图:“那些金色光点在移动!”无数代表共生契约的光点正顺着地脉游走,像一群萤火虫扑向黑色的妖根。每当光点与妖根接触,就会爆发出细碎的银光,而光点本身则黯淡一分——那是人与妖在以自身修为净化妖星碎片。
“万民枢不仅能看,还能引。”阿青突然明白过来,她抓起三支孩童拼贴的贝壳符,往铜柱三足处一插,“把契约光点引向主根!”贝壳符插入的刹那,铜柱顶端的符幡突然垂下万千光丝,将那些零散的金色光点编织成一张巨网,缓缓罩向地底最深的黑雾。
张承枢的阳平印突然飞出一道雷纹,缠上那道光网。“加道保险。”他对阿青笑了笑,掌心雷纹与光网共鸣,“让这些凡夫俗子的念力,也尝尝雷法的厉害。”光网瞬间镀上一层紫金雷光,那些原本黯淡的金色光点突然亮了起来,连带着地底的妖根都剧烈扭动,仿佛在畏惧这驳杂却温暖的力量。
苏挽月望着铜柱上流转的《黄庭经》文,忽然轻轻咳嗽起来。帕子上沾着的血珠滴落在阵眼处,竟化作小小的桃花——那是共生村被焚毁时,最后凋零的花种。“这些念力里有‘生’的气息。”她望着那些半妖孩童,他们正踮着脚触摸光网垂下的丝绦,“妖星芽以‘失衡’为食,而这万民之念,恰是‘平衡’的精元。”
日头升到正中时,万民枢终于稳定下来。铜柱顶端的符幡化作直径百丈的光屏,清晰地映出地底妖星根系的全貌:那些曾令修士束手无策的黑色触须,此刻在金色光网的笼罩下逐渐蜷缩,唯有最深的那团黑雾仍在抵抗,黑雾表面隐约浮现出神裔的太阴冰魄——那正是太微阁主残党的藏身之处。
阿青摸着铜柱上自己补全的“安”字,突然发现那些半妖孩童的鳞光正随着光屏的闪烁而变亮。其中那个耳后藏着龙鳞的孩子,指尖竟能画出淡淡的金光——那是最基础的“引气符”,却是他从未学过的。
“凡人与妖,本就该共享这天地灵气。”张承枢收起阳平印,印底新刻的共生符纹正泛着微光,“当年初代天师画符,最初用的不也是烧过的树枝么?”
苏挽月的目光落在光屏边缘,那里有个极细微的金色光点正在移动,目标是黑雾旁的一道裂缝——那裂缝通向极北的太阴之眼,正是神裔余党逃亡的路线。她轻轻转动发间的五帝簪,簪头玉片突然映出阿青的影子:那姑娘正蹲在孩童堆里,用炭笔教他们画新的“通讯符”,符纹里掺着半片桃花瓣。
雾散时,渝州城的炊烟与符阵的金光交织成淡淡的彩虹。阿青将那半截焦幡系在铜柱最显眼的地方,风吹过,布纹里的念火与十万凡人的呼吸共振,像一首不成调的歌谣。她不知道,此刻在极北冰原的深处,神裔余党正对着水晶球里的万民枢咬牙切齿,而球底压着的《完美天道密卷》上,有一行新浮现的血字:“凡念即道念,缺处是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