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葱,只是个替人跑腿的小角色。”陈平川的笑容不改,语气却平添了几分凉意,“不过,几位官爷就算不给我面子,也得给我家大人的脸面。否则……惹恼了他老人家,几位官爷可就吃罪不起了。”
横肉男和几个狗腿子都听懵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家大人是谁?”
陈平川向前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他们几人能听见的音量,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家大人,姓梁。你们那位马知州见了他,也得恭恭敬敬地叫声‘坤爷’!”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看着横肉男瞬间变化的脸色。
是那个梁坤?!
横肉男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的衣衫。
他早就听上头的人提过,从京城来了两位钦差大爷,一位是新科状元,另一位,就是国舅爷的亲信,梁坤!
那是连马知州都得当祖宗一样供着的大人物!
他们这些在底层的小鱼小虾,万一冲撞了人家身边的亲信,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至于陈平川说的是不是实话,他可没胆子验证,万一是真的呢?
陈平川看着他惊恐的表情,又慢悠悠地补充了一句:“哦,对了。我家大人还说了,他们这次来专查亏空。这顺城几年的烂账,总要有人出来扛。说不定哪天,就需要找几个‘顶罪’的,把这些事儿都担下来。我看几位大哥……就挺合适的。”
这话如同一盆腊月的冰水,从横肉男的天灵盖直浇到脚后跟。
他脑子里瞬间闪过抄家、下狱、斩首示众等一系列恐怖画面,双腿一软,几乎站立不稳。
他再看陈平川那张云淡风轻的笑脸,只觉得比索命的阎王还要可怕一万倍。
“不……不收了!今天不收了!”
横肉男结结巴巴地喊了一句,顾不上在手下面前丢脸,带人连滚带爬地逃出了茅屋,那狼狈的样子,仿佛身后有恶鬼在穷追不舍。
屋子里,断腿老兵目瞪口呆地看着这荒诞的一幕,许久才回过神来。
他望向陈平川的眼神,彻底变了,那里面有震惊,有疑惑,更有感激。
这一幕,恰被巷口一道阴影里的身影尽收眼底。
那人约莫四十余岁,身上一件不起眼的暗色锦缎。
看着就透着股精明劲儿,那双眼睛雪亮,仿佛什么心思都瞒不过他,世间的弯弯绕绕也看得一清二楚。
“啪、啪、啪。”
几声清脆的拍手声响起。
“好手段。”那人缓步踱出阴影,脸上挂着一丝玩味又赞许的笑意,“借梁坤的威,吓马德的狗。在这顺城,能有这般胆色和头脑的年轻人,可不多见。”
陈平川循声望去,神色不动。
他身侧,张若素下意识地绷紧了身子。
“阁下是?”陈平川的语气平静无波。
“鄙人刘四海,在这城里做点小买卖,混口饭吃。”刘四海的目光在陈平川身上滴溜溜转了一圈,随即又越过他,朝着屋内的断腿老兵微微颔首,那熟稔的神情,显然二人相识。
他收回目光,对着陈平川一拱手,言语却带着试探:“若是不嫌弃,可否到我的铺子里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陈平川心念电转。
他需要一个不在官僚体系之内,却又十分熟悉顺城的人。
眼前这个精明的商人,或许是合适的人选。
“那就叨扰了。”陈平川拱手回礼。
刘四海的商铺就在街角,铺面不大,门脸也旧,但一踏进去,却别有洞天。
狭长的空间里,货架顶天立地,堆满了琳琅满目的货物。
南方的丝绸茶叶码放得整整齐齐,北地的粗制皮毛、草药则随意地堆在角落,空气中弥漫着茶香、药香和皮货的腥膻味,混杂成一股奇特的气息。
刘四海亲自取了火炉,煮了泉水,手法娴熟地冲泡了一壶香片。
他将一杯澄黄的茶汤推至陈平川面前,开门见山:“小兄弟看着面生得很,不是本地人吧?”
“随主家来此办点事。”陈平川端起粗瓷茶杯,轻啜一口,茶味清冽。
“主家?”刘四海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梁坤吗?刘某眼拙,却怎么看怎么不像。你若真是梁坤的心腹,刚才就不可能为了一介老卒出头,更不会蠢到用梁坤的名头,去压马德的走狗。”
他不是傻子,陈平川的话术骗不了他。
陈平川闻言,只是淡淡一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在没有摸清对方是敌是友之前,沉默便是最好的盾牌。
刘四海见他这般沉得住气,眼中闪过异色,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京城来的贵人,一个比一个架子大。可他们不懂,这顺城,不是天子脚下的京城。这里的天,姓马,这里的规矩,是马知州和梁家定下的。”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我敢拿我这间铺子打赌,那个姓陈的钦差,不出三个月,要么被他们联手架空,动弹不得。要么就得夹着尾巴,灰溜溜地滚回京城去。顺城这潭水,深不见底,淹死过不止一条过江龙。”
他盯着陈平川的脸,试图从那张年轻的面孔上捕捉到一丝一毫的惊慌或动摇。
然而,陈平川只是平静地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笑。
“听刘老板这意思,是对这位陈钦差,没有半分信心啊。”
“信心?”刘四海发出一声嗤笑,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信心能当饭吃?能让这城里的百姓穿上衣裳?我只信我眼睛看到的!这城里,戍边的士兵连军饷都摸不着,街边的百姓饿得啃树皮,可马知州的府邸,却是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酒肉臭得熏人!你告诉我,再来一个官,能有什么不同?”
陈平川不置可否,目光一转,落在了墙角那堆皮毛上,话锋也随之一转:“刘老板的货物倒是齐全,看这些皮毛的硝制手法,不像是中原的货色。”
“跟北边那些蛮子换的。”刘四海毫不避讳,坦然承认,“他们缺盐、缺铁、缺我们的一口茶,我缺银子养家糊口。各取所需,一桩买卖而已。”
“蛮族年年犯边,杀我军民,抢我牛羊。与他们做生意,刘老板就不怕被人扣上一顶通敌的帽子?”陈平川的语气依旧平淡,眼神却陡然变得冷厉。
这句话像是触动了刘四海的某个开关,他脸上商人的圆滑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浸入骨髓的恨意,眼神里闪过一抹血色:“他们是狼,马德就是条喂狼的狗!我刘四海,不过是从狼和狗的嘴里,抠点残羹剩饭养活一家老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