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在石屋中央噼啪作响,将吴邪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忽明忽暗。他展开张海杏递来的卷轴,羊皮纸边缘已经泛黄发脆,上面的藏文用朱砂书写,笔画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郁。
“这是德仁大师的亲笔。”张海杏往火堆里添了块柴,火星溅起,映亮她眼底的复杂,“我哥偷出来的时候,被修行场的喇嘛追了三天三夜,腿上中了一枪,到现在阴雨天还疼。”
吴邪的指尖拂过“白玛”两个字,墨迹已经干涸,却仿佛还带着温度。他想起张起灵在云顶天宫的雪地里沉默的样子,想起他在蛇沼鬼城背自己过河时的沉稳,突然明白那份近乎麻木的平静下,藏着怎样汹涌的孤独——一个连母亲的模样都记不清的孩子,一个在张家的规矩里被磨去所有棱角的族长,他的人生从一开始,就被刻上了“离别”二字。
“德仁说,白玛是康巴落最后的圣女。”张海杏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她嫁给张家长辈时,所有人都反对,说她身上的地脉气息会污染张家的血脉。可她还是去了,带着一把藏海花种子,说要在张家的雪山上种出春天。”
卷轴上画着幅简笔画:一个穿着红衣的女人跪在雪地里,面前是紧闭的青铜门,怀里抱着个襁褓,正是张起灵。吴邪数了数女人身后的脚印,深浅不一,像是走了很远的路。
“她把张起灵送到张家时,已经快不行了。”胖子啃着风干肉,含糊不清地说,“就为了让孩子能活着,搁谁都得心疼。”
吴邪没说话,继续往下看。卷轴记载,张起灵被带回张家后,白玛偷偷跑回去找他,却被张家的护卫拦在雪山外。她在雪地里等了七天七夜,直到藏海花种子在她怀里发了芽,才被德仁大师接回修行场。
“所以她才求大师用禁术。”吴邪的喉咙发紧,“她知道自己活不到张起灵来找她,只能用藏海花把自己封在冰层里,赌一次孩子会来。”
卷轴的后半部分,是张起灵雕刻原石的记录。德仁每天都去看他,从最初的杂乱无章,到后来渐渐有了轮廓——那是个女人的侧脸,眉眼温柔,脖颈处有颗小小的痣。最后一笔落下时,原石的一角崩裂,溅起的石屑划伤了张起灵的手背,血滴在雕像的眼角,像一滴凝固的泪。
“他雕刻了九年。”张海杏说,“每天刻一点,像是在把零碎的记忆一点点拼起来。直到雕像完成的那天,他突然说‘该走了’,就背着黑金古刀离开了修行场,再也没回来过。”
冯举起酒囊,往嘴里灌了一大口:“所以你为他拼命,不只是因为他替你守了青铜门。”
吴邪抬头,火光在他眼里跳动:“你见过一个人,把所有的温暖都藏在沉默里吗?”他想起蛇沼鬼城的雨林里,张起灵把唯一的睡袋让给自己;想起阴山古楼的湖底,他用身体挡住落下的碎石;想起长白山的雪地上,他转身时那句“十年之后,如果你还记得我”。
“我们第一次去云顶天宫,我掉进雪缝里,是他把我拉上来的。那时候他手上全是冻疮,却死死攥着我的手腕,一点一点往上拖。”吴邪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给篝火听,“他从来不说关心的话,却总在最危险的时候挡在我前面。”
胖子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说话。有些情谊不必说透,就像他懂吴邪为什么非要等那十年,懂张起灵为什么明明可以独自离开,却总在吴邪快追不上的时候,悄悄放慢脚步。
“那十个家族就是群混蛋。”冯骂了一句,“用空头承诺骗一个傻子替他们守秘密,最后还想让你去填命。”
“他们不懂。”吴邪摇头,“小哥不是被骗了,他是早就知道他们会反悔。他守的不是青铜门,是他作为张家人的最后一点念想,是不想让汪藏海的阴谋得逞。”他看向张海杏,“就像你哥守着尼娅塔,银丹守着隐沙落,每个人都有自己必须扛着的东西。”
张海杏的眼圈红了,她从怀里摸出半块藏海花的花瓣,放在火堆旁的石头上:“我哥说,等他把这花瓣撒进海里,就回修行场,给白玛的雕像磕三个头。”
夜色渐深,雪山的风穿过石屋的缝隙,带着远处的狼嚎。冯已经睡了过去,呼噜声震天响。胖子靠在墙上,手里还攥着块没吃完的肉干。吴邪把卷轴小心翼翼地卷起来,放进防水袋里——这是张起灵留给这个世界的,唯一关于“家”的痕迹,不能弄丢。
他走到门口,望着外面的星空。猎户座的腰带清晰可见,像小时候爷爷教他认的那样。张起灵在青铜门后的十年里,是不是也这样望着星空?是不是偶尔会想起修行场的雕像,想起冰层下的母亲,想起雪地里那个总跟在他身后的、咋咋呼呼的年轻人?
“还有三年。”吴邪轻声说,像是在对星空承诺,也像是在对自己说,“三年后,我去接你回家。”
风突然停了,仿佛有谁在远处应了一声。石屋里的篝火渐渐弱了下去,只剩下通红的炭火,映着卷轴的影子,像一个未完待续的故事。
第二天清晨,吴邪和胖子收拾行装准备离开。冯要带着隐沙落的族人清理地脉的余温,张海杏说要去海边找张海客,把卷轴里的故事告诉他——白玛的等待,张起灵的眼泪,还有那些被执念困住的人,其实都该放下了。
阿嬷把一袋藏海花的种子交给吴邪:“等你去长白山接他的时候,撒在青铜门外。白玛说过,这花能在雪地里开花,就像再难的日子,也能熬出春天。”
吴邪接过种子,放进贴身的口袋里。
离开隐沙落的路上,胖子突然哼起了一首歌,调子古怪,却透着轻快。“这是我昨晚想的,等接小哥出来,咱就唱这歌给他听。”
吴邪笑着跟上节奏,脚步轻快了许多。雪山在身后渐渐远去,阳光洒在雪地上,反射出金色的光,像张起灵留在雕像眼角的那滴血泪,终于在岁月里化作了温暖。
他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有很多的故事要经历。但这一次,吴邪的心里很踏实——他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知道要等谁,知道有些承诺,无论过多久,都必须兑现。
就像白玛等了张起灵一辈子,张起灵等了吴邪十年,有些等待,本身就是意义。
胖子突然停下脚步,指着远处的山口:“你看那是不是小哥?”
吴邪抬头望去,山口的雪地上,有个熟悉的蓝色身影一闪而过,背着长长的刀,步伐沉稳,像从未离开过。他想追上去,却又停住了脚步——或许,有些相见不必急于一时,留着念想,反而能让人更坚定地往前走。
“走吧。”吴邪笑着说,“他在等我们呢。”
两人并肩往山口走去,影子在雪地上拉得很长,像两个紧紧依偎的符号。口袋里的藏海花种子轻轻晃动,仿佛在说:
春天会来的,他也会来的。
一切都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