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三年冬,赤壁北岸的曹军水寨正被一层薄薄的冰雾笼罩。曹操踩着凝结的霜花登上楼船,手里攥着那封从蒋干怀中搜出的“密信”,信纸边缘已被他捏得起了毛边。蔡瑁、张允的首级就挂在寨门木杆上,冻得发紫的脸皮对着南方,像在无声控诉。
“废物!一群废物!”曹操将密信狠狠砸在船板上,冰碴子溅了荀攸一衣襟。这位“谋主”却只是拂去袍角的碎冰,轻声道:“主公息怒。周瑜用计杀我水军都督,又借箭十万,无非是想激怒主公。”
“激怒我?”曹操指着南岸隐约可见的吴军楼船,“他周瑜算什么东西!当年在洛阳,还不是跟在袁绍身后摇扇的小子!”话虽如此,他却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腰间的佩剑——昨夜巡营时,竟有北地士兵冻得握不住矛,掉进江里喂了鱼。
荀攸从袖中取出一份名册:“主公,蔡瑁族弟蔡中、蔡和愿过江诈降,可为内应。”
曹操盯着名册上两个名字,忽然冷笑:“周瑜刚杀了他们的族兄,这时候来降,他会信?”
“正因如此,才显得真实。”荀攸指尖点在“蔡和”二字上,“他们可带着蔡瑁的贴身玉佩去,只说恨周瑜入骨,愿助主公报仇。”
北岸的船刚划出水寨,南岸的周瑜已站在了望塔上看见了。他扶着冰冷的栏杆,对身旁的鲁肃道:“曹操这是病急乱投医,想用诈降计?”
鲁肃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江面上的小船像片枯叶:“都督打算如何应对?”
“将计就计。”周瑜的目光落在刚归营的黄盖身上——这位老将押粮归来,正指挥士兵卸船,冻得通红的手还紧攥着船缆。
黄盖似有察觉,抬头望了望塔,与周瑜的目光撞个正着。他忽然放下船缆,大步往帅帐走去。
此时的帅帐内,周瑜正对着火攻图发愁。案上的竹简写着“需一忠勇之士诈降,携火具闯曹营”,墨迹已干了又湿。他知道,这差事九死一生,寻常将领断不敢应。
“报——黄盖将军求见。”
周瑜抬头时,黄盖已掀帘而入。老将军解下沾着霜的披风,露出甲胄上斑驳的旧伤:“都督,曹操派蔡中、蔡和来诈降,对不对?”
周瑜挑眉:“公覆何以知之?”
“蔡瑁刚死,他们便来降,太假。”黄盖往火攻图前一站,枯瘦的手指重重戳在“诈降”二字上,“都督是不是缺个去曹营放火的人?”
帐内的炭火烧得正旺,映得黄盖的皱纹里都是红光。周瑜望着这位鬓角比炭灰还白的老将,忽然起身行礼:“公覆若肯去,瑜感激不尽。只是……”
“只是需施苦肉计,让曹操信我是真降,对不对?”黄盖扯开衣襟,露出胸前纵横的伤疤,“我黄公覆从跟着孙坚将军起,身上的伤比这竹简上的字还多。再添几处,怕什么?”
周瑜喉头哽咽,亲自为他斟酒:“公覆,此去凶险……”
“为了江东,死亦无妨!”黄盖一饮而尽,将酒爵往案上一顿,“都督尽管动手,越重越好,才显得真切!”
三日后的军帐,气氛比江面的冰雾还冷。周瑜端坐帅案后,劈头就问黄盖:“公覆,昨日命你筹备火油,为何只送来一半?”
黄盖出列道:“江面冰封,火油难运。依我看,不如暂与曹操讲和,待开春再战。”
“放肆!”周瑜猛地拍案,案上的令箭震得乱响,“我江东健儿岂能畏敌求和?黄盖你敢扰乱军心,当斩!”
帐下诸将皆惊,程普连忙求情:“黄将军乃三世老臣,望都督开恩!”
黄盖却梗着脖子喊道:“周瑜你小子算什么东西!当年跟着孙策将军打庐江时,你还穿开裆裤呢!”
这话戳中了周瑜的痛处——他最恨人说他资历浅。年轻的都督猛地站起,腰间佩剑“呛啷”出鞘:“拖下去!杖责五十!”
军棍落在皮肉上的闷响,像砸在每个人的心上。黄盖起初还骂骂咧咧,打到二十棍时,声音已弱得像蚊子哼;三十棍后,鲜血浸透了裤管,在青砖地上积成小小的血泊;五十棍毕,老将军早已昏死过去,后背的皮肉烂得像块破布。
蔡中、蔡和站在帐角,看得眼皮直跳。散帐后,两人连夜写了密信,说黄盖被周瑜毒打,怀恨在心,恐有降曹之意。
夜里,鲁肃提着药箱去探望黄盖。老将军刚从昏迷中醒来,见他进来便急问:“曹操那边有动静吗?”
“蔡中、蔡和的密信已经送过去了。”鲁肃往他后背敷着草药,指尖都在抖,“只是公覆你这伤……”
“这点伤算什么。”黄盖咬着牙,额头的冷汗滴在枕上,“明日你去见阚泽,让他替我去曹营献降书。”
阚泽是江东有名的辩士,接到黄盖的嘱托,当即揣着降书往北岸去。曹操见了降书,起初疑心重重,直到阚泽冷笑说“黄公覆受此大辱,不降难道等着被周瑜砍头”,又赌咒说“若有诈,甘受烹刑”,才渐渐信了。
“何时来降?”曹操盯着阚泽的眼睛。
“待东南风起,我船插青牙旗为号。”阚泽从容应对,心里却暗赞黄盖——老将军早算准了风向。
回到南岸,阚泽将曹操的反应告知周瑜。年轻的都督正对着火攻图出神,闻言忽然起身:“公覆的苦肉计成了!传我令,甘宁率快船二十艘,隐蔽在三江口,待黄盖点火时接应。”
此时的曹军水寨,蔡中、蔡和正围着炭炉喝酒。蔡和笑道:“黄盖那老东西,挨了五十棍,不死也残了,这次肯定是真降。”
蔡中却有些不安:“周瑜那么精明,会不会是故意演给咱们看的?”
“管他呢。”蔡和灌了口酒,“只要能杀了周瑜,替兄长报仇,管他真降假降。”
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密信早已被周瑜截获,每句话都成了苦肉计的注脚。
五日后的清晨,江面上的冰雾刚散,东南风忽然刮得紧了。黄盖的二十艘快船挂满青牙旗,载着“降兵”和“粮草”,实则舱底塞满了硫磺、干柴,往曹营驶去。老将军趴在担架上,后背的伤刚结痂,一动就疼得钻心,却死死盯着北岸的营寨——那里有他要烧的战船,更有江东的未来。
曹操站在楼船上,见青牙旗越来越近,捋着胡须笑道:“黄盖果然来降了。”
程昱却指着船身急道:“主公快看!船行太稳,不似载粮,倒像空船!”
话音未落,那些“降船”突然燃起大火。东南风卷着烈焰,将二十艘船变成火龙,直撞向曹军连锁的战船。黄盖在火光中大笑,笑声混着咳嗽,震得担架都在抖。
北岸的蔡中、蔡和这才醒悟,拔刀想杀往火船,却被冲来的吴兵砍翻。临死前,蔡和望着满江火海,终于明白——他们自以为的“内应”,不过是周瑜苦肉计里的棋子。
南岸的周瑜站在了望塔上,看着北岸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忽然对鲁肃道:“替我谢谢公覆。”
鲁肃望着火海中隐约的青牙旗,轻声道:“他听见了。”
黄盖的快船在火海中穿梭,老将军被亲兵护着跳上甘宁的接应船时,后背的伤口又裂开了。他望着越来越远的曹营,忽然咳出一口血,却笑得像个孩子:“烧得好……烧得好啊……”
赤壁的火整整烧了三日,烧断了曹操的连锁战船,也烧出了三分天下的裂痕。黄盖的苦肉计成了千古绝唱,只是很少有人知道,那个挨了五十军棍的老将军,后来每逢阴雨天,后背的伤都会疼得睡不着觉。
许多年后,已是吴侯的孙权去探望退休的黄盖。老将军坐在廊下晒暖,后背的伤疤像条蜿蜒的蜈蚣。孙权摸着那些凹凸的伤痕,忽然问:“公覆,当年挨那五十棍,悔吗?”
黄盖抓起拐杖,指着远处的长江:“你看那江水,哪年不冻冰?可开春了,不还是照样东流?我这把老骨头,跟江水一样,挨几下冻,挨几下打,算什么?”
江风拂过,吹起老将军花白的胡须,也吹起了赤壁古战场的残烟。那五十军棍的疼,早已化作江东大地上的传说,在渔樵的歌声里,年复一年地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