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淳一步步走向宫门。
守门的锦衣卫看到他,远远便躬身行礼:“见过国公。”
他没有心思寒暄,略微点头便快步穿过深邃的宫门洞。
“小马……徐国公!”蒋瓛恰好巡视至此,看到马淳,连忙迎上几步。“您这是要见驾?”
马淳停下脚步,一刹那的物是人非,让这两个关系极好的朋友,此刻也多了一份生疏。
身份!
永远都是一道藩篱!
不管愿意不愿意,现在他和蒋瓛之间,已经不可能有一同抗疫时的默契。
“蒋兄!”他略略颔首。
“国公爷折煞了,下官……”蒋瓛也叹了口气,物是人非啊。
两个人经过短暂的挣扎后,恢复了各自身份该有的冰冷。
“烦请通传,马淳求见陛下。”话语干净利落。
蒋瓛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这位新晋国舅极少主动求见。
“国公稍候。”蒋瓛转身对身边校尉低声吩咐了几句。
那校尉立刻飞奔入内。
马淳站在原地,静静等待。
“蒋……指挥使,我真怀念我们一起抗击瘟疫之时。”马淳看着蒋瓛道。
蒋瓛一愣,左右看了看,随即压低声音道:“小马大夫,如今是多事之秋,你看病便是,莫要牵扯过多。尤其是傅忠之事,此间有诸多难言之隐。”
马淳没想到蒋瓛还是提醒了自己一句。
他也压低了声音,两个人跟接头一样对话:“我是大夫,岂能袖手旁观,况且,傅忠无罪!”
“无罪之人比比皆是,您救得过来吗?如今……诶……”他没有说下去。
他也知道,如果马淳真的是那么容易劝服的人,当初那场大疫病,马淳就不会出手。
时间仿佛很慢。
两个人没有再说话。
脚步声由远及近。
通传的校尉回来了,后面竟跟着太监总管李二。
李二堆着笑,“国公爷陛下正在谨身殿批阅奏疏。宣您即刻觐见。”
“有劳。”马淳微微颔首,跟了上去。
蒋瓛看着他的背影,还是叮嘱:“少说话!”
马淳回头看了他一眼,报以一个感激的神色。
他跟在李二身后,沿着长长的宫道走向深处。
李二将他引至谨身殿外,“国公请。”
厚重的殿门无声地在他面前开启。
朱元璋的身影出现在大殿尽头。
他坐在宽大的御案后,并未抬头,正执笔疾书。
案头堆积如山的奏本几乎将他半边身子淹没,像一尊沉默的山岳。
大殿空旷。
朱笔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异常清晰。
马淳缓步走进殿中。
门在身后悄然合拢。
隔绝了外面的风声。
他屏住呼吸,清晰地听到了自己胸腔里沉稳而坚定的心跳。
他行至殿中,行礼,“臣马淳,叩见陛下。”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在空旷的大殿里激起微弱的回响。
御案后的身影终于顿住。
朱笔搁在了笔架上。
朱元璋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马淳身上。
“何事求见?”
马淳站得笔直,迎着那审视的目光,不闪不避。“臣,为傅忠而来。”
开门见山。
朱元璋的眉毛似乎微微挑动了一下。
但表情依旧沉静如水。“傅忠?”
他像是才想起来这个人,“傅友德的儿子?”
他身体微微后靠。“他还关着?”
马淳心中一凛。
陛下记得清清楚楚。
他强迫自己保持镇定。“是。臣听闻,他自上次诏狱问话后,至今已一月,仍羁押未释。陛下,其妻胡氏身怀六甲,几近临盆,忧惧交加,今日特来臣处哭求……臣恳请陛下……体恤。”
朱元璋手指在案上轻轻敲击。
笃……笃……笃……声音在寂静的大殿里显得格外突兀。
“体恤?”他声音里带着冷意,“你如今是‘徐国公’,‘国舅爷’。求情开口便如此容易?那胡氏倒会找人。”
他话锋一转。“傅忠他爹傅友德,是朕倚重的国公。朕看在他爹份上,才未动刑,仅令他暂居诏狱,好生思过。怎么?你这国舅爷,还嫌朕处置轻了?”
“臣不敢!”马淳立刻回道,“陛下,臣不敢妄言处置轻重。傅忠行事不谨,惹上是非,受些惩处理所应当。只是……陛下可知,那夜随他去诏狱传话的秦朗?”
朱元璋没说话。
马淳接着道。,“那孩子被严刑拷打,出来时已不成人形,只剩一口气。臣为他清创包扎,肋骨折断两根,手臂皮开肉绽,内脏亦有损伤。若非侥幸,他只怕早已死在狱中。
“臣问他为何。他说,‘他们只要那半张印着太医院私印的废药方’。”
马淳的声音平静,却字字诛心。“他们只想拿到那份无关紧要的方子去罗织罪证。而傅忠呢?他被关押一月,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么大错。仅仅因为一场荒唐的误会?因为被都察院的御史撞见?陛下当初问臣,‘该杀吗?’臣答,首恶当诛,胁从可悯。
“傅忠……绝非首恶。”马淳的声音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勇气。“臣今日斗胆请陛下想一想。这牵连日广的‘空印’一案,所缚所杀之人,其中有多少是真心渎职,又有多少……又有多少是被恐惧裹挟,抑或仅仅是因循旧例?”
说完,他深深低下头。等待雷霆或静默。
大殿死寂。
朱元璋脸上依旧毫无波澜。
良久。
朱元璋缓缓靠回宽大的龙椅。
他合上面前一本刚批了一半的奏章。
“来人。”朱元璋的声音终于响起。
门外侍立的李二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奴婢在!”
“传旨锦衣卫。”朱元璋每一个字都吐得极慢,“诏狱傅友德之子傅忠,即行释放不得有误。”
李二猛地抬起头。
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惊愕。
随即反应过来,“奴婢……奴婢领旨!”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来。
马淳悬着的心骤然一松。
他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脱力感,仿佛抽干了所有力气,“臣……谢陛下天恩!”
“谢?”朱元璋低沉的声音打断了他。
马淳的动作僵住。
皇帝的目光重新落回他身上。
“你今日这声‘谢’。”朱元璋的声音平淡。,“是替胡氏肚子里的娃谢?还是替傅友德谢?抑或是……”
朱元璋的语调陡然下沉了,“替那秦朗谢?替那些‘不该死’的‘胁从’而谢?”
马淳猛地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