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的手指在御案上轻敲。
马淳感到一丝希望。
他加上了最后一条。“其四,幡然悔悟者,若有涉案官吏……能主动举发此等勾连内情,详陈弊案线索,为朝廷清理积弊出力,或可……将其功过对抵,朝廷开一面,示以宽仁。陛下……”
马淳看着皇帝的脸色。“此四者区分,首恶必诛,可彰陛下肃清吏治、整饬贪腐之雷霆决心!胁从按其罪责轻重施以惩戒,可显朝廷明察秋毫!若有悔悟者能揭发他案,亦能加速清理积弊,事半功倍。”
大殿安静下来。
马淳顿了顿,说出了最关键的一句。“此策……既保朝廷法度尊严,铁腕治吏……亦可在一定程度上,稍敛怨怼之气,毕竟……彻底肃清贪渎之土壤,堵制度之疏漏,方为吏治清明、长治久安之根本道。”
马淳说完这句。感觉自己后背有些湿冷。
寂静。
长久的寂静。
朱元璋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但那审视的目光,锐利中似乎掠过一丝极为细微的波动。
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太监总管李二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脸上带着一丝慌乱。“启……启禀陛下,太子殿下……皇后娘娘,此刻都在殿外候见……”
马淳心头重重一跳!
太子?
姐姐?
他们怎么都来了?
朱元璋的眉毛终于微微挑起,像是早有预料,也像是终于等到了某个节点。
他缓缓开口,“宣。”
朱元璋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字,落在李二耳中,如同赦令。
他连忙转身,“宣!太子殿下、皇后娘娘,觐见——!”
朱标几乎是脚步不停地当先走了进来。
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焦急。
目光飞快地扫过殿内,定格在马淳身上,看到马淳虽脸色有些苍白,但神情还算镇定,并无想象中跪地请罪的狼狈之态。
朱标明显怔了一下,悬着的心这才稍微放下些许。
他来不及多想快走几步上前,躬身向御案后的朱元璋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话音未落门口另一个被搀扶着的身影出现,正是马皇后。
她穿着皇后的常服,她几乎刚进殿门,目光便急切地锁定了站在殿中的马淳。
见他完好无损地站在那里,眼眶瞬间一红。
但皇后的仪态让她强自克制着。
她向朱元璋行礼,“臣妾……参见陛下。”
朱元璋看着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几乎是前后脚地冲入大殿,只为了殿中站着的这个年轻人,多少有些醋意,“免礼。”
朱标站直身体,再次躬身,“父皇!舅舅他……他……”
他想说舅舅是初入朝堂,不知深浅。
想说他刚寻回至亲,难免冲动。
想为马淳辩解。
朱元璋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标儿,皇后,你们来得正好,方才徐国公……”
他特意用这个爵位称呼马淳。
“……为傅忠求情。”
马皇后心头猛地一揪。
完了!
果然是为此事!
她担忧地看向马淳。
朱元璋继续道:“……朕准了。”
太子朱标脸上瞬间写满了惊愕。
他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
准了?
父皇准了舅舅的求情?
在涉及空印大案这个风口浪尖的时刻?
而且……父皇看起来……并不像是勃然大怒的样子?
这与他来时路上设想的狂风骤雨……完全不同!
他甚至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自己的母后,却发现,身边的马皇后也怔住了。
朱元璋仿佛没看到他们的震惊,自顾自地说下去,“不过……徐国公方才还对此案牵连众吏的处置,说了些想法。”
朱元璋再次看向马淳,隐隐的……似乎还有一丝极淡的期待?
“马淳。你把你方才说的那四类区分再详细地给太子和皇后,还有朕仔细说说。”
最后四个字朱元璋说得极慢也极重,像是一种明确的授意,更像是一道命令。
马淳瞬间明白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
皇帝的用意……昭然若揭!
这不仅仅是他想听。
皇帝是要借他的口给太子、给皇后……或许是给整个朝廷……定下一个处置的方向!
是皇帝在用人,在逼策!
巨大的压力再次袭来。
但这一次,马淳心中反而升起一股更加坚定的力量。
既然避无可避,那就……直面它!
他不再犹豫。
深吸一口气,将方才向朱元璋陈说的“四类区分论”。
更加条理清晰、细节分明的对着太子朱标,对着姐姐马皇后,对着高高在上的皇帝朱元璋,再次复述了出来。
一字一句,条分缕析。
殿内一片静默。
朱标的表情,从最初的惊愕,渐渐变成了思索,继而越来越凝重,最后眼中爆发出强烈的光!
好策!
舅舅此策……竟将复杂盘错的吏治顽疾……剖析得如此清晰可行!
不仅首恶不赦,更给众多被动卷入的官吏留出了一条……
可区别对待!
可改过自新!
可稍存生机的活路!
这比简单粗暴的“一概杀之”不知高明多少!
马皇后听着弟弟的声音,看着他那专注而沉静,甚至带着医者剖析病灶般冷静的侧脸,听着那一条条清晰明辨的策论,心中的震惊无以复加。
泪水无声地再次涌上眼眶。
这次不是担忧,而是……难以置信的骄傲!
她的小弟,她刚寻回的亲弟弟,在这足以让许多朝中老臣噤若寒蝉的朝堂之上,直面帝王的威严,竟能提出如此老成谋国!
如此……面面俱到!
如此……兼顾情理与法度的方案!
这哪里是那个只知背医箱的小村医?
这分明……这分明是治世良臣。
只见朱元璋缓缓抬手,指了指御案上一份摊开的奏本,“马淳。你来看这奏本里说,那涉案账册上的数字,有些是用朱笔后来涂改添加过的,前后笔迹不对。”
“涂改?”马淳皱眉,“陛下,涂改账册,舞弊之常也。”
朱元璋却轻轻哼了一声,“涂改是不假,但这涂改只需在空白处添笔或减笔。如‘一’添为‘二’、‘三’。或是将‘十’字勾笔一抹,便成了‘七’字。如此手法轻巧省力,难查痕迹!”
朱元璋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刻骨的寒意。
显然,这类在空白文书上做手脚的欺诈行为,正是他深恶痛绝“空印”弊病的根源之一!
更是点燃他对整个官僚体系信任危机的导火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