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酒精棉擦拭臂弯处皮肤,针尖刺入,铁娃只觉一丝尖锐的刺痛。
药液缓缓推进血管,随后马淳将那片“吡喹酮”取出。
递给老汉,“温水化开,喂他服下。”
老汉小心翼翼地接过,双手如同捧着稀世珍宝,哆嗦着倒温水化药,扶着铁娃艰难吞咽下去。
药味甚苦,铁娃眉头紧皱。
做完这一切,马淳才轻轻吐出一口气。
神情并无轻松。
“这药霸道。”他看着铁娃。“虫子会在体内剧烈挣扎、崩解、死亡,所以……”
他话音未落,铁娃突然捂住肚子,弓起身,“疼……肚子里……像好多针在扎!”
额头上冷汗更是瞬间冒出。
老汉吓得脸发白,“这……马神医!”
“莫慌!”马淳按住铁娃蜷曲的身体,“是虫子在死!此乃服药后正常的‘绞痛’反应。忍过这阵痛楚,病才有转机。”
“小六!黄芪当归红枣汤呢?”
“来了师傅!”
小六赶紧捧来一碗温热的、赤金色的药汁。
马淳接过,亲自喂到铁娃嘴边。
“喝下去。固本培元,护住你受损的正气,减轻毒虫死时对身体的冲击。”
铁娃大口喘着气,忍着剧痛,就着马淳的手,一点点喝下温热带甜的补气汤。
腹内那翻江倒海的绞痛,在汤药暖意和父亲紧握下,竟真奇迹般缓缓平复了一些。
只是人更加虚弱,沉沉昏睡过去。
老汉悬着的心总算落下。
他扑通跪倒在地,“谢神医救命大恩!谢……”
马淳连忙将他搀起,“治病救人是本分。快起来。”
他扶老汉坐下。
徐妙云端来温水,马淳自己喝了几口,才缓声继续,“此病凶险。更要紧的,是断绝源头!”
他的目光扫过小六和妻子,“老伯,从今日起,铁娃的病根虽然斩断,但他带病的粪便,必须特殊处理!所有粪便,集中深埋,绝不能再入湖塘!”
老汉连连答应,“俺懂!俺懂!拉缸里,埋深坑!”
“对。”马淳点头。
他看向小六和徐妙云,“记住我下面的话。尤其你,妙云,你怀着身子,更要谨记!”
徐妙云神色一凛,下意识捂住腹部。
小六也竖起耳朵。
“疫水之毒,首在防范!若有疫区的水,无分河水、湖水、池水、塘水!皆不可接触!更不可饮未沸之水!此虫狡猾,卵可随疫水漂流扩散。若有钉螺孳生之地,就是疫区源头。”
小六忍不住问,“师傅,那……那些传说古代山清水秀,河水甘甜……能像书上写的掬水解渴?”
马淳唇角微微勾起无奈与怜悯的哂笑,“山清水秀?河水甘甜?古人掬水解渴?”
他仿佛看到了后世某些浅薄文字的描述。
内心暗自叹息,什么古人亲近自然的诗意,都是后世书斋中人的一厢情愿。
对真正的古人而言,每一口生水,都是在与死神对赌。
“那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纸上谈兵的幻想!”马淳的语气带着一丝少见的犀利,“莫说寻常溪水河水,便是山间清泉,又能有几分真正干净?”
“肉眼凡胎,如何能见水中隐藏的毒虫幼虫?更别说各种肉眼可见、足以要命的蠕虫!”
他的手指点在桌面上,语气笃定,“河水清澈?底下或许是密密麻麻的钉螺窝!水草摇弋?其间潜行着待机的尾蚴!山涧凉快?寒气底下,说不定早被上游村落排污染过!”
小六和徐妙云都听得后背生寒。
老汉更是深有感触地点头,“俺们江州老家,十里八乡水边村子,哪个村没有几个得了‘大肚子病’早早没了的人?都是喝生水害的!打鱼汉子也躲不过……”
老汉叹息着。
小六恍然,“所以……古代书里写的什么‘林溪清冽,掬饮如醴’……”
“多半是城里老爷诗兴大发?或是运气好,没喝出病来?”马淳笑道,“古人短寿,固然有伤风刀兵之故。但这类潜藏水中的疫病,不知索去了多少壮丁性命!毁了无数人家!”
他望着窗外小青村还算清澈的河水。
想起这身体原主父亲早亡,恐怕也与这乡土无处不在的水源威胁脱不开干系。
“防范之道……”马淳收回目光,异常郑重,“疫水之地,一切生水!必须煮沸!滚足三滚,方可入口!不接触疫水!非下不可,务必穿胶皮水裤!”
胶皮水裤四字,老汉听得一愣,随即明白是更好的防护物,他羡慕却不敢奢望。
“至于小六,”马淳看向徒弟,“日后你若行医出诊疫区,不饮当地生水,只用自带煮沸的水!与病患诊脉后必须用烧酒搓洗双手!”
“记住了?”
“记住了师傅!”小六大声应道。
徐妙云轻声问:“那我平日……”
“妙云,你更为紧要!”马淳的语气不容置疑,“家中有孕之人,一切入口之水,必是我亲自烧沸!任何生冷之水,绝对禁止!切莫贪一时之爽快!记住,安全重于泰山!”
“嗯!”徐妙云重重点头,心有余悸地又护住小腹。
此刻,诊床上的铁娃似乎安稳了些,鼾声虽微弱,却均匀了一些。
老汉坐在床边,望着儿子蜡黄但已无痛楚神色的脸,浑浊的泪终于流了下来。
马淳却知道,这一片小小的吡喹酮虽能救命,但想要根除这片土地上盘桓千年的“水蛊”,无异于一场漫长艰巨的战争。
送瘟神。
他脑海中浮现那场后世的伟大防疫运动。
赤脚医生踏遍千村,药片送到每家每户,千军万马挖渠填塘,经过无数人的努力,终于斩断了这条毒链。
那些壮举……
即便穿越到了明朝,他内心翻涌着敬意。
“老伯,”马淳的声音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铁娃这几日会排出死虫死卵,粪便深埋后,务必要用大量生石灰覆盖!消毒杀虫!谨记!”
“等他能下地了……”马淳的目光变得深邃,“带他……换一片水域吧,那条生你养你的湖,也是啃噬你们的毒湖,若有可能离开水边。”
老汉听着,眼中是世代渔民的挣扎,最终化作一声沉重叹息。
马淳不再多言,他低头整理药箱,心中感慨万千。
那些幻想田园牧歌的……不过是浮在水面的泡沫,不知水下淤泥里沉埋着多少累累白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