氤氲热气中,目光却无法从那玲珑却遍布痕迹的脊背上移开。
魏清澜的手指,带着微不可察的轻颤,一点点抚过齐昭肩背上那些新增的疤痕。
熟悉的旧疤纵横交错,那是齐昭从小在军营摸爬滚打,乃至一次次死里逃生的勋章,他向来怜惜,却已能平静视之。
然而此刻,魏清澜的视线触及这一战北境风雪留下的印记,或深或浅、或长或短的新伤,如同冰锥般狠狠刺入他的眼帘。
一道斜贯肩胛的刀口狰狞新愈,旁边是箭簇擦过的灼痕;肋骨下方一道暗红的印子,是钝器撞击留下的淤青未散;白皙的手腕内侧,一道细长结了痂的口子,不知是冰棱所伤还是刀刃所及……
旧的,新的,深深浅浅的粉痕与暗紫覆盖了原本光洁的肌肤。
那个未及出世便匆匆离去的孩子,被埋于心底的锥心之痛,与眼前这满身伤痕叠加,化作了足以湮没他所有理智的风暴。每一次触及时强行压下的痛楚与酸涩,此刻如决堤般汹涌而上。
温热的布巾“啪嗒”一声落在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齐昭安静地伏卧着,感受着他指尖传递来的疼惜。
那些曾让她在寒夜帐篷里独自咬紧牙关的伤口,此刻却让他的心被钝刀反复切割。
“阿昭……”魏清澜的声音喑哑得不成调,修长的手指带着无尽的爱怜与痛惜,颤抖着抚过她肩背上那道最深的疤痕。
冰冷的泪,毫无征兆地滚落,砸在齐昭温热的肌肤上,晕开一片滚烫的印记,沿着脊骨滚烫地灼烧下去。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他这一生,为少年失意未曾哭过,为官场倾轧未曾哭过,甚至面对皇权威压、谋逆杀机也未曾示弱于人前。
可此刻,为他的妻子,为那个甚至来不及看看这个世界的骨血,他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揉碎了,苦得发涩,痛得窒息。
那是他心底永难愈合的创口,一个甚至未曾见过天光就被剥夺的生命,那般明艳的阿昭,本不必经历这么多的苦难,都是因为他……因为萧彻对他的妄念!
这是他对萧彻最深的恨,也是对她最深重的亏欠。
齐昭微微一震,那滚烫的泪滴灼着她的皮肤,也灼着她的心。
她沉默地伸手向后,紧紧握住了他冰凉的手,用力将他拉向自己。
齐昭翻过身来,捧住他的脸。昏黄烛光映照着他湿润的眼睫和泛红的眼尾,昔日议政殿上挥斥方遒、雍容自若的宰相,此刻狼狈得像迷了路的孩子。
她凑上前,在他颤抖的眼睑上落下轻柔安抚的吻,抬手,带着薄茧的指腹轻柔地拂去他脸上的泪痕:“莫哭,清澜。都过去了。”
她的声音平静而笃定,带着战场上凝练出的韧性:“清澜你做的已经很好了。萧彻倒了,新朝根基已稳,新帝清明仁厚,朝堂重归正轨。
那个偏执的疯子,再也无法威胁我们,我们不会再被人当作棋子捏在手心,更不用再日日悬心,怕那明枪暗箭射向背后。
往后的日子,定是星河长明,云涯永靖;云卷云舒,春圃长宁。”
窗外夏虫低鸣,盖过了他压抑的抽气声。良久,他终于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下颌抵着她的发顶,汲取着这份失而复得的安稳。
时间如静水流深,倏忽三载。
新帝萧毅恒虽年少,但天资聪颖,心性纯正,颇有那位早逝的太子的遗风。
他在议政殿上,神情专注而沉稳地听着辅政大臣魏清澜条理分明地剖析着江南漕运的革新利弊。稚嫩的声音偶尔提出疑问,却往往能切中肯綮。
魏清澜敛衽作答时,眼角眉梢皆是欣慰与肃然。
权力是万丈深渊,他无半分贪恋。
魏清澜如涓流汇海般,不着痕迹地将手中沉甸甸的权柄,一点点过渡给新帝身边崭露头角的年轻臣子。
而齐昭早在北地抗击蛮夷凯旋归来时,便彻底卸甲,虎符归于兵部,玄黑沉重的将军铠甲收起,换上了寻常却精致的江南锦缎裙裳。
只是萧毅恒每次见她,还是会亲热的称呼一声“齐将军”,那份源自功勋的尊重发自心底,无关乎她如今只是魏相的夫人。
她偶尔会教习宫廷侍卫几手实用的刀法,也会在魏清澜偶尔公务缠身时,替他将整理好的古籍画册送去城南书肆。
京都的桂花树再度盛开时,浓郁的甜香弥漫在庭院里每一个角落,他们并肩坐在树下品茶看棋,静听风过树梢,再无烽火讯报惊破良宵。
朝堂气象日新,萧毅恒处理政务愈发成熟果断,亲政之日定在来年春天。这个腊月,窗外飘着细碎的初雪时,魏清澜放下手中的紫毫笔,对齐昭温言道:“阿昭,是时候了。”
江南的烟雨朦胧和小桥流水已在梦魂深处召唤了千百遍。
新年的朝会在喜气中散去不久,魏清澜便恭恭敬敬地将一封言辞恳切的陈情奏章呈递在御书房的紫檀案上,细述辅政功成愿请引退、避嫌让贤之意。
萧毅恒翻阅良久,殿内静得只闻更漏的滴答声,他抬起头,清亮的眼眸看向阶下长揖到地的宰相与垂眸静立的齐昭,有钦佩,有不舍,最终化为释然与感激。
“魏公、齐将军为大梁夙夜在公,劳苦功高。朕心甚慰,亦甚感念……准卿所奏,厚赐荣养。”
诏书迅速颁下,赐无数金银绸缎,恩准告老,封魏清澜为荣国公,食邑两千户,齐昭仍享镇北侯尊号俸禄,永传后世。
这份荣耀与厚赐,亦是新帝对这对国士无双的夫妇,识大体、知进退的由衷褒奖与安心交代。
齐昭与魏清澜拜别齐令骁,昔日意气风发的提督,如今已是两鬓斑白、安心含饴弄孙的镇国公平静点头,眼中是深重的欣慰与不舍:“去吧,江南水暖,甚好。京城有我看着,放心。”
魏行远得知儿子带着媳妇也要到他养老的江南小镇定居,早早帮着备下了幽静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