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世子恩赏。庇护,就不必了……”云知意刻意压低了嗓音,她不敢抬头,只是深深福了一礼,那姿态笨拙而生硬,是长期观察市井妇人学来的、只具其形的蹩脚模仿。
她迅速将自己更深地缩进破旧袄子的阴影里,如同一滴墨渍渴望渗入黑暗。
云知意像只受惊的小兽,爆发出与外表极不相符的迅捷力量,毫不犹豫地挤出粥棚外攒动的人群,消失在对街更深、更曲折的小巷迷阵中。
她不敢回头,只感到背后那道惊愕、疑惑,甚至可能带着一丝被“冒犯”的目光,如芒刺在背。
她几乎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逃离那开阔的、明亮的、属于贺家权力的场域。
风混杂着雪粒子抽打在脸上,火辣辣地疼,肺里像灌满了冰渣,每一次呼吸都扯得生疼。
她的心跳在胸腔里狂擂,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对贺家的复杂心绪。恨意因幼时的纯真而显得不那么彻底,可国仇家恨横亘在那里,如同一条她永远无法逾越的深渊。
接近他?住进仇人的府邸?不!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裴玄璟是蛇窟的中心,虎头令牌的来源更需彻查!
慌不择路不知多久,直到背后鼎沸的人声几乎消失,她才喘着粗气停下脚步,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来。
云知意定了定神,抬起头,才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截然不同的地方,眼前赫然是一幢灯火辉煌的三层楼阁,雕梁画栋,纱灯高悬,金碧交辉的牌匾上写着“醉仙楼”三个大字。
雕花大门排场十足,裹着锦裘的贵客被殷勤的伙计躬身迎入,丝竹管弦之声夹杂着觥筹交错的喧哗笑语,混合着热腾腾的酒菜浓香,潮水般涌了出来,冲击着她被寒意浸透的感官。
这里是浮华喧嚣的最中心,也是权贵欲望的汇聚地。
楼前车马络绎不绝,进出之人,或身着锦缎官服气派不凡,或绫罗绸缎富贵逼人,醉醺醺的笑语间,或是不经意的只言片语,像无形的风,悄然传递着暗流涌动的讯息,如同一个信息汇集的旋涡。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划过的闪电,刺穿了云知意心头的冰壳与尘霾!
这,不正是一座比相府墙角更接近深渊也更能刺探光明的堡垒?
宰相府戒备森严如同铁桶,裴玄璟狡诈多疑,她在府外徘徊无异于蚍蜉撼树。
但这里不同,这里是整个苍梧权贵商贾的汇集之地,觥筹交错之间,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交易?
又有多少与朝堂、与边境、与那神秘的“虎头令牌”相关的隐秘,会在这里不经意地泄露?
云渊灭国的线索除了被移栽至相府的神树,便只有虎头令牌。这令牌所代表的势力究竟源于何处?裴玄璟?贺筑诚?亦或是其他潜藏在迷雾深处的黑手?
直觉指向了裴玄璟布下的棋局核心,但直觉不能当作证据。此地醉香萦绕、冠盖云集之处,反倒可能藏着被美酒和欲望融化了的秘密。
希望,或许就在这浮华喧嚣的最深处。
她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让她悄无声息进入其中、立于暗处窥听风云的落脚点。
乞丐的身份只会被挡在门外,她要让自己变得“有价值”。
棕色的卷发……她无意识地抬手,碰了碰被冻得有些发硬的鬓角。
连日伪装躲藏,她此刻灰头土脸,瘦骨嶙峋,正是一个“长期饱受饥寒交迫的流亡乞儿”最真实的写照。
长期营养不良导致枯槁发色,本就是寻常之事。谁能想得到,那会是云渊皇室血脉的标志?
只要她自己坚信不移、坦然自若。
雪又开始细细密密地飘落下来,落在醉仙楼流光溢彩的琉璃瓦上,落在门前温暖光晕覆盖不到的石阶上,也落在云知意瘦削的肩膀。
她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混杂着酒肉脂粉气息的空气,那双被仇恨和风雪淬炼得愈发清亮锐利的眼眸,死死锁住了醉仙楼门口。
仿佛穿透了这喧闹浮华的表象,刺向那深藏于暗流之下、决定着她复仇之路生死的——唯一的活路。
接下来的几日,她并未再靠近宰相府。白日里,她在醉仙楼对面的阴暗角落小心蛰伏,如同最耐心的猎人。
冷寂的雪絮拂过脸颊,她默默咀嚼着这个名字,谢遇。
这个名字,从街头乞丐的闲谈碎片里,从偶尔路过醉仙楼听来的只言片语中,如丝如缕地汇聚成型——“谢老板”、“醉仙楼东家”、“手腕着实厉害”、“城府深得很”、“买卖都做得极大”……
她裹紧单薄的衣衫,倚着冰冷的墙,目光所及,是醉仙楼门洞深处流淌出的光华——温暖、浮华、人声鼎沸,那里没有国仇,只有人欲。
据她观察、分析:卯时三刻,第一车新鲜食材由后巷运入醉仙楼;辰时初,伶俐的小伙计洒扫门前积雪;巳时正,衣着光鲜的管事们开始进入核账、备货;午时起,人流渐盛,喧嚣鼎沸,直至夜半方歇。
而她最在意的景象,在第四日黄昏出现。
一辆外表不甚起眼的青幔油壁小马车,总会在申时将尽时,准时停泊在醉仙楼背面的清静处。
驾车的老马夫沉默得像块顽石,车停稳后,一个身影裹着厚实狐裘、戴着风帽的年轻男子才步下车来,身量颀长挺拔。
他极少从喧闹的正门进入,总由侧廊一道更隐蔽的小门进入醉仙楼后院,步履沉稳,并无太多排场,但几个精悍的护卫如影随形。
这应该便是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板,谢遇。
时机便在这刻。破釜沉舟!只需一搏!
第五日,申时末,一场意外的晚雪下得更密了些,风卷着雪霰扑打在人脸上,生疼,街上的行人稀少了许多,步履匆匆。
那辆青幔小马车准时碾过石板路上的薄雪,停在老位置,门开了,那身狐裘风帽裹挟的身影,再次映入云知意一直紧盯着黑暗深处的眼瞳。
就是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