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知意用力搓洗着身上每一寸肌肤,搓掉的是逃亡路上的尘土和耻辱,却洗不去刻入骨髓的仇恨。
棕色的卷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侧和肩颈,更显出几分与周遭环境的格格不入,也提醒着她无法磨灭的身份烙印。
换上了管事婆子拿来的干净素布衣裙,虽非华服,却也整洁柔软,婆子并未多言,只再次示意跟上。
云知意的心跳已然平复了许多,眼神恢复了那份刻意练习的、带着怯懦与感激的温驯。
她低着头,随着婆子穿过更为精致的内廊,空气中脂粉香和酒气愈发浓郁,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间或夹杂着男女的调笑声。
她目不斜视,只是袖中的手,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终于,她们停在了一扇雕刻着繁复花鸟图案的门前,管事婆子恭敬叩门:“老板,人带到了。”
“进来。”谢遇清朗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比刚才在客堂时少了几分刻意放缓和的距离感,多了几分审视的玩味。
房内布置雅致,书墨纸砚与几件古玩玉器彰显着主人的品味与地位似乎都不同于寻常商贾。
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谢遇正提笔批阅着什么,听见动静,抬起头,目光瞬间落在了门口的女孩身上。
洗净后的小脸脂粉未施,却因热气蒸腾而泛着健康的粉润,褪去了狼狈,那份精致的五官和清澈中带着一丝坚韧倔强的眼神完全显露出来。
尤其那独特的、微微卷曲的棕色长发,被一根素布带松松束起,额前几缕卷曲的发丝垂落,更添几分天然的风情。
谢遇的眼神里闪过真实的惊艳,是块璞玉,而且,比他想象的底子更佳。
“阿玉姑娘这发色倒是特别,谢某行商时听说过那亡了的云渊国皇族似乎就是这样的棕卷发。”他放下笔,这次的话音清晰而直接。
云知意眼神微垂,带着恰到好处的卑微与忐忑:“这好像是因为长时间饿肚子导致的,我平日卧着的破庙里,不少乞儿都是这个发色。”
至于卷曲她并没有刻意解释,毕竟棕色的发色与云渊明确的连结,但卷发却还算是比较普遍的特征,只不过富贵人家会特意将头发保养得入绸缎般又直又亮,普通百姓还是有不少发质卷曲的。
谢遇踱步绕过书案,走到她面前,距离不远不近,带着一种评估价值的考量。
云知意保持着平静任由他打量,也不知她的说辞他信是不信……
谢遇细细地打量了她一遍,从光洁饱满的额头,到倔强微抿的唇角,最后目光落回那双低垂却灵动的棕色眼眸。
片刻后,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商人发掘奇货可居的兴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不错。‘人靠衣装马靠鞍’,古语诚不欺我。你这般颜色,埋没于沟渠之中,着实可惜了。”
他顿了顿,话语直指核心:“醉仙楼里,不养闲人,更不养无用之人。你可愿成为这里新任的花魁?假以时日,我包你名动京都。”
花魁?这与她一开始的打算偏离得有些远了……
花魁说到底就是妓,虽说她在某个小世界做过舞女,但从时代局限性上,这两个职业还是有本质区别的!
何况,那是她曾经在云渊宫廷宴会上作为主位者居高临下俯瞰过的角色,这其中的身份落差,比做脏兮兮的乞儿都大!
然而,下一瞬,云知意便意识到了花魁这个身份能带给她的便利,想要探查虎头令牌来源,接近宰相府的权力核心,这是最快的方法!
普通婢女、厨娘、跑堂,如何能名正言顺地接近那些手握重权、流连风月的目标?
复仇的火焰瞬间压倒了那点残余的、属于亡国公主的矜持与骄傲。
只略微迟疑了一瞬,便深深低下头,嗓音带着一丝刻意的颤抖,却又清晰而坚定:“谢老板再造之恩!阿玉……愿意。”
她抬起头,眼中是孤注一掷的决心和对技艺的渴求,抛出了她的底线:“我可以学,琴技、歌技、舞技……我都可以学,我会非常非常努力。只求……”她深吸一口气,吐出那个交易的核心,“只求老板答应我一件事:只卖艺,不卖身!”
这要求对此刻只能仰人鼻息的她而言提得十分大胆,带着几分属于她骨子里不曾完全磨灭的棱角,却也巧妙地融合着她此刻卑微处境下的孤勇。
谢遇闻言,深邃的眼眸中精光一闪,并没有因此发作或讥讽,他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个刚脱离深渊就敢和他谈条件的少女,仿佛透过她强装的镇定看到了她内心汹涌的浪涛。
许久,他唇角微微勾起一个带着几分洞悉意味的弧度,语气是云知意未曾料想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理解:“呵,有意思。”他踱回书案后坐下,“放心,莫说你,醉仙楼里所有的姑娘,卖身与否,从来都是自愿。这是我立下的规矩,无人能强迫。”
这话他说得斩钉截铁,眼底深处却有一抹极淡的、不易察觉的阴翳掠过。若非为了保全远在玄冥、无权无势任人拿捏的平民出身的生母,他作为一国皇子,何至于隐姓埋名、在这敌国京都,做这等被士大夫们戳脊梁骨的勾当?
自愿,很多时候,不过是另一种迫不得已罢了。
“阿玉感念老板高义!收留与成全之恩,阿玉愿为老板肝脑涂地!”云知意心头一块巨石轰然落地,眼中瞬间涌上真实的、劫后余生般的泪意,她慌忙屈膝深深作揖。
这泪意,不仅仅是为了“卖艺不卖身”的底线得以保留,更是因为谢遇话语中那一闪而逝的、她无法完全理解却又分明感知到的某种同病相怜的善意。
这份在冰天雪地中少有的热源,让她几乎要维持不住伪装的平静。
谢遇看着那双微红眼眶里强忍的泪水和真切的感激,心中某个地方微微动了一下。他伸出手,虚虚地向上抬了一下,算是承了她的礼:“好了,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