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养心殿时,夕阳已经西沉,将宫墙染成血色。陆明远长舒一口气,胸口的闷痛稍稍缓解。他的背后已经被冷汗浸透,凉风吹来,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陆大人请留步。\"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陆明远回头,看到李德全快步走来,手中捧着一个锦盒。
\"陛下赏的。\"李德全将锦盒递给陆明远,声音压得极低,\"陛下还说...让您路上小心。\"他的眼睛飞快地扫视四周,确认无人注意后,又补充道:\"特别是过颖州那段路。\"
陆明远心头一凛,郑重地接过锦盒:\"多谢公公。\"他悄悄掂了掂,盒子很轻,不像是金银之物。
走出宫门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陆明远抬头望向星空,银河横贯天际,繁星点点,如同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这座皇城。
他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大步向家的方向走去。身后,皇宫的轮廓在夜色中渐渐模糊。
陈太傅府的书房灯火通明。陆明远将面圣的经过详细禀报,陈太傅听完,长叹一声:\"陛下还是太年轻,太重感情了。\"
\"老师,学生明日一早就启程。\"陆明远的声音有些沙哑,\"只是担心...颖王不会轻易放我离京。\"
陈太傅从案几抽屉中取出一块令牌:\"这是老夫的通行令,可保你顺利出城。\"他将令牌递给陆明远,又补充道:\"老夫已经安排好了,你走水路,先到扬州,再转道南下。\"
陆明远接过令牌,入手沉甸甸的,上面刻着\"陈\"字和太傅府的暗记。他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纹路,心中涌起一阵暖流:\"多谢老师。\"
\"记住,\"陈太傅的声音突然严肃起来,\"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回头。到了扬州,会有人接应你。\"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忧虑,\"颖王在江南的势力也不小,你一定要小心。\"
陆明远站在紫檀木案前,看着陈太傅批阅奏折的朱笔在纸上划出凌厉的痕迹。\"老师,李肃可已离京?\"
陈太傅搁下朱笔,抬头时银白的须发在晨光中泛着微光:\"还在西街老宅。\"老臣叹了口气,指节在案上轻叩三下,\"原定的商队遇了山匪,耽搁了行程。\"
\"山匪?\"陆明远眉头微蹙。
\"颖州来的商队,偏巧就那支出了事。李肃这孩子固执,非要等你回来当面道谢。赵家流放的消息传回后,他更不肯走了。\"
寒风裹挟着枯叶在石板路上打着旋儿。陆明远裹紧了身上的灰鼠皮大氅,呵出的白气在冷冽的空气中凝成薄雾。两侧的土墙斑驳陆离,墙缝里钻出的枯草在风中瑟瑟发抖。
转过一个拐角,那棵枯柳突兀地立在破败的院落前,光秃秃的枝条如同干枯的手臂伸向铅灰色的天空。陆明远抬手欲叩,却听见里面传来低沉的读书声——是李肃在诵《孟子》。
\"...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声音虽弱,却字字铿锵。陆明远的手悬在半空,透过门缝,他看见李肃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一本破旧的《孟子》摊在膝头。寒风掠过,吹得书页哗哗作响,李肃却浑然不觉。
\"李兄好雅兴。\"陆明远轻轻推开门,声音里带着笑意。
李肃猛地抬头,书本\"啪\"地掉在地上。他的眼睛瞪得极大,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陆...陆兄?\"半晌,他才挤出两个字,双手撑住石凳想要起身,却因动作太急而剧烈咳嗽起来,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一团团雾。
陆明远快步上前,扶住李肃摇晃的身躯。触手之处,对方的胳膊比上次更加瘦削,骨头几乎要刺破那件单薄的棉衣。但李肃的眼神比上次清明了许多,不再是一片死气沉沉。
\"慢些。\"陆明远轻声道,弯腰捡起掉落的书本。书页已经泛黄,边角磨损得厉害,但每一页都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他的指尖抚过那些熟悉的字迹,心中涌起一阵酸楚——这是当年国子监时,他们一起研读的那本《孟子》,李肃竟保存至今。
李肃终于稳住呼吸,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我以为...你再不会来了。听说你遇刺...伤好了吗?\"他的牙齿不受控制地轻轻打颤,在寒冷的空气中发出细微的\"咯咯\"声。
陆明远笑了笑,拍了拍自己的肋部:\"无碍了。倒是你...\"他的目光扫过李肃单薄的衣衫和冻得通红的手指,\"怎么还住在这里?陈太傅不是说安排了商队送你南下吗?\"
院中的石桌上摆着一壶粗茶,两个粗瓷茶碗。茶水早已凉透,表面结了一层薄冰。李肃示意陆明远坐下,将茶碗里的冰块倒掉,重新斟上热茶。茶水浑浊,漂浮着几片粗老的茶叶,但热气腾腾,在寒冷的空气中散发着微弱的热气。
\"商队临时改了路线。\"李肃的声音很平静,但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后来听说赵家被流放,我就想...总该当面谢谢你。\"他的手指在茶碗边缘轻轻摩挲,\"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三个月。\"
陆明远从怀中取出一个蓝布小包,放在石桌上。布包解开,露出一块青玉玉佩。玉上雕刻着精细的云纹,背面刻着\"李\"字,只是玉角有一处缺损,像是被硬物磕碰过。
\"你的家传玉佩。\"陆明远将玉佩推向李肃,\"我从赵虎那里拿回来的。\"
李肃的手指颤抖着抚过玉佩上的纹路,眼中瞬间涌上一层水雾。\"我以为...再也见不到它了。\"他的声音哽咽,指腹摩挲着那个缺损的角落,\"这是我祖父留给我的...当年被赵虎抢走时,我...\"
寒风渐起,吹得院中枯枝呜呜作响。李肃将玉佩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要将它嵌入血肉。
\"不值一提。\"陆明远轻声道,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赵家罪有应得,这块玉佩不过是物归原主。\"
一阵刺骨的寒风掠过,带来远处集市上嘈杂的人声。李肃终于平静下来,将玉佩郑重地挂在腰间。玉佩垂下,他的腰背不自觉地挺直了几分,眼中闪过一丝久违的傲气。
\"陆兄,我该如何报答你?\"李肃突然开口,声音低沉而坚定,\"不仅拿回玉佩,还为我讨回公道...\"
陆明远摇摇头,目光落在院角那株枯死的梅树上:\"不必。你出事本就是因我而起,若非我在诗会上...\"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那个诗会仿佛就在昨日——李肃因替他辩驳而得罪赵明诚,从此厄运连连。
李肃突然笑了,那笑容让他憔悴的面容瞬间生动起来:\"陆兄还是这般爱揽责。当日是我自愿站出来,与你何干?\"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石桌,节奏轻快,\"何况,若非如此,我怎知这世上还有陆兄这般重情重义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