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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首

《大吴史?德佑朝兵志》 载:“大同卫告急,五军都督岳峰奏请调京营三万驰援,户部尚书李嵩以‘国库空虚’驳回,称‘京营需戍卫京师,南疆赈灾耗银过巨,无饷可调’。然风宪司查得,前岁边军粮饷被克扣十万两,宣府卫粮车短少逾千石,皆入私囊。史称‘此拒非仅因财绌,实显户部与勋贵勾结,以空账阻援兵,为德佑朝边军之最大困厄’。”

边尘急报叩金銮,戍卫还需铁甲寒。

岂谓国库真无饷,只因私蠹已先餐。

南疆赈款虚称耗,北境军粮暗里剜。

不是将军轻社稷,朝堂谁念守边难?

十月初八,岳峰的奏疏在寒风中送入紫宸殿。奏疏用桑皮纸书写,字迹力透纸背,开篇即言:“大同卫城破三十余处,周昂麾下能战者不足五千,恳请调京营三万驰援,蓟辽边军协防,五日可达左翼。” 奏疏后附京营兵力账册,标注 “京营现五万,戍卫留两万,可调三万”,墨迹旁还画着简易行军图,标注着云州峡谷的伏击风险。

玄夜卫缇骑将奏疏呈给萧桓时,御案上已堆着户部的 “南疆赈灾核销册”。萧桓展开奏疏,指尖划过 “五日可达” 四字,眉头微蹙 —— 京营是京师屏障,调兵需慎之又慎,他沉吟片刻,命内侍:“传户部、兵部、五军都督府至文华殿议。”

文华殿内,地龙烧得正旺,炭火气混着龙涎香在殿中弥漫,却驱不散空气中的紧绷寒意。殿角的铜鹤香炉青烟袅袅,映得梁柱上的盘龙浮雕忽明忽暗。岳峰身披明光铠,甲片上的霜花尚未消融,显然是刚从校场策马赶来,靴底沾着的尘土在金砖上留下淡淡的印记。他双手捧着奏疏,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目光扫过阶下的李嵩与王瑾 —— 两人皆着锦缎官袍,袖口绣着精致的云纹,正袖手而立,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眼前的边关急报不过是件寻常文书。

“岳都督请调三万京营,可知京营是京师最后一道屏障?” 李嵩率先开口,手指捻着花白的胡须,目光却瞟向御座上的萧桓,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提醒,“京营在册五万,其中两万需守皇城、巡九门,三万分驻通州、卢沟桥,若再抽三万驰援大同卫,京师空虚如纸糊,北元若分兵袭扰居庸关,谁能担此重责?” 他说着将南疆赈灾册重重推到案上,册页边缘的朱批 “准拨五十万两” 格外醒目,“况且上月南疆大水,陛下刚批了五十万两赈灾银,国库现银不足三十万,调三万兵需粮饷十五万、甲胄三千副,户部实在支应不起。”

岳峰上前一步,甲片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殿中格外刺耳:“李大人此言差矣!” 他展开袖中京营兵力账册,指尖点在 “老弱病残占三成” 的批注上,“京营五万实为虚数,其中老弱、炊事、杂役占三成,实能披甲作战者不足四万。留两万戍卫京师足矣,三万援兵走蓟辽古道,五日可达大同卫左翼,绝不会动摇根本!”

他话锋一转,目光陡然锐利如刀,直刺李嵩:“至于粮饷,” 岳峰从怀中掏出大同卫的塘报,麻纸因反复折叠泛着毛边,“周昂在塘报中写‘士兵日食冻麦饼,甲胄开裂露棉絮’,而去年查边军粮饷时,账册上明明有十万两‘无名损耗’,下官追问时,大人却说‘账目无误’—— 那些银子若未流入私囊,何至于今日连十五万援兵饷银都支应不起?”

“岳都督休要血口喷人!” 王瑾连忙上前一步,袍袖扫过案上的茶杯,茶水溅出些许,他却浑然不觉,“克扣军饷是德佑三十五年的旧案,当时已斩三名小吏结案,怎容你翻出来污蔑朝廷大员?” 他偷瞄李嵩,见对方微微颔首,底气顿时足了几分,又道:“南疆赈灾银是陛下亲批,户部有流水账可查,每一笔都清清楚楚,岂能与边饷混为一谈?况且京营调动需兵部勘合、户部拨粮、五军都督府点兵,流程繁琐,五日绝难齐备,届时援兵未到城先破,这个责任谁来负?”

“流程繁琐?” 岳峰冷笑一声,转身直面萧桓,甲胄上的冰碴在炭火映照下闪着寒光,“陛下可知宣府卫粮车每车短少五石?去年风宪司抽查时,押送官正是王侍郎的亲侄王奎,他以‘雪天路滑损耗’搪塞,实则将粮食偷偷运至张家口,卖给北元部落换战马!” 他猛地展开怀中的宣府卫旧账册,桑皮纸哗啦啦作响,“这是德佑三十五年的粮车记录,每车‘损耗’都记在王奎名下,累计短少三千石,按边军日食半石算,足够大同卫守半月!这些粮食若未被克扣,何至于今日无粮可调?”

账册上的墨迹历历在目,“王奎” 二字旁用红笔圈着标记,旁边小字注着 “每石换北元羊皮一张”。王瑾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手指不自觉地攥紧腰间的朝珠,珠子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他张了张嘴想辩解,喉咙却像被堵住一般发不出声。

李嵩见状连忙打圆场,袍袖下的手却在微微颤抖:“旧案早已审结,岳都督何必揪着不放?” 他强作镇定地端起茶盏,却失手将盖子碰落在地,“国库空虚是实情,通州仓现存粮仅够京师三月之用,总不能让京师百姓与边军一起挨饿吧?”

就在此时,谢渊捧着账册从列中走出,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如敲金石:“陛下,户部称‘南疆赈灾耗银五十万’,然风宪司暗访发现,实际到灾民手中的不足三十万,余者被地方官以‘运输损耗’‘仓储费’名义克扣。” 他将一本钱庄账册呈上,纸页上的墨迹还带着油墨香,“这是德佑三十七年秋的‘李记钱庄’流水,有一笔匿名存款两万两,数额与南疆知府赵大人克扣的赈灾银分毫不差,而这家钱庄的东家,正是李大人的门生张启。”

李嵩的额头瞬间渗出冷汗,顺着鬓角滚落,浸湿了锦袍领口。他 “噗通” 一声跪地叩首,额头重重撞在金砖上:“陛下明鉴!谢渊与岳峰勾结,伪造账册诬陷老臣!他们是想借调兵之事扳倒户部,把持朝政啊!”

萧桓坐在龙椅上,指尖轻叩御案,檀木案面发出笃笃声响。他望着地上跪着的李嵩,又看看岳峰手中的塘报与谢渊呈的账册,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殿外的寒风呼啸而过,卷起檐角的铁马叮当作响,殿内的群臣屏息凝神,连呼吸都放轻了 —— 这场关乎大同卫存亡的博弈,此刻正悬于帝王的一念之间。岳峰望着萧桓犹豫的眼神,心中陡然一沉,他分明看见李嵩与后排的英国公张懋交换了一个隐晦的眼神,那眼神里藏着的得意与笃定,像一根冰针刺进他的心里。

英国公张懋突然从勋贵列中走出,猩红的蟒袍在炭火光中泛着油光,身后十余名勋贵齐刷刷出列,靴底踏在金砖上发出整齐的闷响。“陛下,” 张懋微微躬身,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傲慢,“京营将士多是勋贵子弟,自幼长于京师,从未经边关风霜,调去大同卫凶多吉少,恐寒天下将士之心。” 他眼角余光扫过岳峰,意有所指地补充,“且岳都督与周昂是同科武举,私交甚笃,此次请兵未必公允,不如再查边报虚实,三日后再议不迟。”

“前岁岳峰查泰昌旧案,将英国公府牵连其中,” 后排的定国公附和道,“难保他不是借调兵报私仇!” 勋贵们纷纷点头附和,殿内顿时嘈杂起来,“国库空虚”“京营不可动” 的声音此起彼伏,像一张密网将岳峰的奏请牢牢罩住。

岳峰气得甲胄都在发抖,双手紧握成拳,指节泛白:“英国公此言何意?大同卫军民此刻正浴血奋战,城砖上的血迹未干,尔等却在此以‘私心’揣测忠良,良心何在?” 他上前一步,甲片碰撞声震得殿内寂静片刻,“边报上的‘城破在即’是周昂用性命换来的急报,岂是‘虚实待查’四字能搪塞的?”

张懋冷笑一声,袍袖一甩:“都督只需管好边关军务,国库支应、京营调度自有户部、兵部操心,何必越俎代庖?” 他微微抬下巴,目光扫过阶下的勋贵,那眼神里的笃定像一根针,刺得岳峰心口发闷。

萧桓坐在龙椅上,望着殿中争执的群臣,眉头拧成一个深结。御案左侧堆着大同卫的塘报,“城破在即” 的朱批触目惊心;右侧是户部的国库账册,“现银仅存二十五万” 的墨迹冰冷刺眼。他知岳峰忠勇,周昂决不会虚报军情;也信谢渊查案严谨,粮饷必有猫腻。可张懋身后的勋贵们掌控京营半数兵力,若强行调兵,恐引发朝堂动荡。萧桓揉着发胀的眉心,声音透着疲惫:“调兵之事,需再查国库明细,三日后再议。”

“陛下!” 岳峰急得往前半步,膝盖几乎触到金砖,“三日!大同卫撑不过三日!周昂在塘报里说‘城破之日臣必殉国’,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他们战死?” 萧桓却摆了摆手,龙椅转动的木轴声在殿中回荡:“朕意已决,退朝。”

岳峰僵在原地,望着萧桓离去的背影,眼角余光瞥见李嵩与张懋交换了一个隐晦的眼神 —— 那眼神里藏着得意的笑,像北境的寒冰,瞬间冻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退朝后,李嵩几乎是小跑着赶往英国公府。张懋的书房早已备下暖酒佳肴,鎏金酒壶在炭火上煨着,散发出醇厚的酒香。李嵩刚坐下就灌下一杯酒,酒液顺着嘴角流淌,浸湿了锦袍领口,他擦着汗道:“岳峰那厮咬住粮饷不放,今日竟翻出王奎的旧账,怕是查到些什么了。”

张懋把玩着玉酒杯,杯壁映出他阴鸷的脸:“怕什么?” 他冷笑一声,用银箸敲了敲案上的账册,“国库账册早让书吏做了手脚,南疆赈灾的二十万两亏空都记在‘不可抗损耗’里,他拿不出实证。岳峰不过是匹夫之勇,翻不了天。”

正说着,王瑾掀帘而入,脸色发白,手里捏着一封密信:“刚收到宣府的信,侄儿王奎说,岳峰的人在查粮车旧账,连‘每石换羊皮’的记录都翻出来了,要不要……”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声音压得极低。

张懋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将酒杯重重顿在案上:“蠢货!杀人只会留下把柄。” 他凑近两人,声音冷得像冰,“让王奎连夜躲进北元部落,找个可靠的牧民窝藏,把所有账册、书信全烧了,片纸不留。没了证据,岳峰就算猜到也无可奈何。” 三人举杯碰饮,酒液在杯中晃荡,映出他们贪婪而狰狞的嘴脸,炭火的红光落在他们脸上,像一层血色。

接下来的三日,成了与时间的赛跑。岳峰每日天不亮就捧着新到的塘报入宫,塘报上的字迹一日比一日潦草:“十月初九,冻毙士兵增至十人,箭矢不足万支,西城垣又塌三丈”“十月初十,周昂率亲卫死守西城,身中两箭仍未下城”“十月十一,北元用投石机攻城,粮仓被砸中一角,余粮不足五日”。每一个字都浸着血与泪,岳峰的指甲几乎要嵌进塘报里。

谢渊也没闲着,他带着缇骑追查王奎的踪迹,从宣府到张家口,沿途驿卒都说 “王千户带着粮车往草原去了”,还在王奎的住处搜出半封未烧完的信,上面 “与北元交易需谨慎” 的字迹依稀可见。可每当他将证据呈给萧桓,户部的回奏总是 “国库空虚,无可调之饷”,李嵩甚至捧着账簿哭诉:“通州仓只剩三万石粮,若调给大同卫,京师下月就无粮可发。” 兵部则称 “京营久未操练,需再训三日方能成行,否则恐误战事”。

十月十一傍晚,玄夜卫缇骑浑身是雪地赶回,跪在岳峰值房:“大人,王奎已逃入北元部落,宣府粮库的账册被一把火烧了,只在灰烬里找到这张残页。” 残页焦黑不全,却能看清 “每石换北元羊皮一张,月终与英国公府分账” 的字样,墨迹被火烤得发脆,一碰就掉渣。岳峰将残页拍在案上,望着窗外沉沉的暮色,大同卫的方向隐在风雪里,他仿佛能听见城破的呐喊 —— 三日之限已到,援兵仍无音讯。

十月十二早朝,萧桓坐在龙椅上,脸色凝重如霜。李嵩与张懋跪在阶下,仍是那套 “国库空虚”“京营不可动” 的说辞,张懋甚至带了几名京营将领哭诉:“士兵们畏寒,恐难适应边关风雪。” 最终,萧桓闭了闭眼,缓缓下旨:“京营暂不调动,着户部从通州仓拨粮五千石,兵部调蓟辽边军一万驰援,限十日内抵达大同卫。”

五千石粮仅够大同卫三日之需,一万蓟辽边军要走十日,远水救不了近火。旨意宣读时,岳峰站在殿中,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珠都浑然不觉。他望着李嵩、张懋、王瑾等人如释重负的表情 —— 他们嘴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仿佛大同卫的危局与他们毫无关系。

退朝后,谢渊陪着岳峰站在丹墀下,雪花落在两人肩头,瞬间融成水珠。“他们不是怕国库空虚,” 谢渊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彻骨的寒意,“是怕援兵到了,周昂活着回来,与你联手查粮饷旧案,到时候英国公府、户部、兵部的龌龊事,怕是要连根拔起。”

岳峰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际,大同卫的方向被风雪吞没。他终于明白,这场看似因 “国库空虚” 而起的驳回,从来不是银钱的问题。那些藏在账册里的贪腐,那些盘根错节的勾结,那些用边军性命换来的私利,才是真正挡住援兵的高墙。寒风卷着雪花打在脸上,像无数根针,刺得他眼眶发酸 —— 边城的血,终究还是成了朝堂博弈的牺牲品。

片尾

《大吴史?德佑本纪》 载:“德佑三十七年冬十月,大同卫城破告急,岳峰奏调京营三万援兵,遭户部尚书李嵩、英国公张懋力拒。嵩以‘国库空虚’入奏,伪造南疆赈灾耗银五十万两账册,实则将二十万两私吞;懋串联勋贵,称‘京营子弟不可涉险’,暗恐旧案败露。帝萧桓虽察账册有伪,然惮于勋贵势大,终允其请。

大同卫因此迟得援兵十日,西城垣全毁,守将周昂身中七箭战死,军民殉国者逾五千,粮草军械尽焚于战火。史称‘此拒非仅因财绌,实显户部与勋贵勾结,以空账阻援、以私权害公,为德佑朝边军之最深创痕,边庭自此多怨声,京营与边军隔阂渐生’。”

卷尾

《大吴史?论》 曰:“首请受阻,非独财之困,实乃权之私积弊也。户部以‘空虚’为名,行贪墨之实,将赈灾银、边饷尽入私囊;勋贵以‘戍卫’为辞,护奸腐之利,视边军性命如草芥。岳峰之忠,披甲叩阙而难撼官官相护之网;周昂之勇,浴血守城而不敌朝堂算计之棋。

所谓‘拒援’,拒的不仅是三万甲兵、十五万粮饷,更是边军对庙堂的信任、百姓对社稷的期盼。国库之虚,非天之所降,乃人之所窃;援兵之迟,非路之遥远,乃心之幽暗。庙堂无公,则账册皆伪;边庭无援,则忠魂难安。此拒之后,边军‘粮饷难请、援兵难待’之叹日增,德佑朝后期边备废弛、民心离散,实始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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