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让周阿水惊讶的是,这草棚中每个床位虽不大,但都整治得干干净净,甚至每个通铺上都放了能在夏天防蚊虫叮咬的纱窗。
这可是金贵玩意儿,周阿水自己家都舍不得买。
“这张文远手下的山东兵是要做什么?这么好的蚊帐不给那些达官贵人享用,竟给他们这些一文钱都没花的病人预备着?”
周阿水看得迷惑,只觉得张文远手下这群人的做派似乎与他习惯之中的大人物全然不同。
这时,他已被两个看护兵抬到了一处大板床上,床上横七竖八躺着四个人,似在午睡又好似是病重昏了过去。
那看护兵对着周阿水说:“你是本地人?”
周阿水点点头。
看护兵便道:“你病情较轻一些,就让你做这一铺的组长,若是有人要便溺,立刻报告,便会有人来处理;有人情况不好时,你也要赶快报告。”
“到了这地方,帮人便是帮己,你现在病情才刚发作,能够照顾旁人,便要用心照顾,他日你若病得重了,旁人才会一样用心照顾你。”
周阿水听着那山东兵说话虽不客气,又觉他说的有理,何况人在屋檐下哪敢不低头,连连答应。
草棚的看护兵又将一系列遇到疾病的处置手段跟周阿水交代了一遍,便让他爬上床去,进了蚊帐。
他刚躺下,便吵醒了身边一个大汉。
那汉子看了周阿水一眼,笑道:“你是本地人?”
周阿水经过刚才的惊奇,这会儿精神倒是好了一些,也有了些交谈的力气,点点头道:“我便是青墩镇的。”
那人笑道:“原来是老乡,我也是,我是衫青堰的。这病床上另外三个却都不是咱们本地人,是山东来的梁山兵,在崇德前线得了病被抬回来养着。”
周阿水闻言,惊得嘴巴大张:“他们山东兵与我们本地病人放在一块?我还以为这地方是他们专用来处置将死之人的呢。”
那老乡闻言也是一笑,似乎在这里待了两天,难得碰到一个同乡,谈兴大起。
他小声道:“没见过吧?这群梁山兵古怪得很,我刚来时也是一样的想法。后来听他们说话才知道,他们果真是张文远将军从梁山带来的兵,其中有一个官儿甚至比这棚中那什么看护官还要大呢。”
周阿水听得一脸茫然,连连摇头,小声道:“他们打下了这许多地方,如今正是该作威作福的时候,哪怕得了病,如何会与我们这些本地百姓一般放在一起治疗?”
“这便是梁山兵令人佩服了。”那老乡说起这个,却忍不住竖了个大拇指,道,“你看这地方,我刚来时还以为是到此处等死,却没想到这地方如此清静。一天三顿给咱们吃,还有人伺候着,要拉要撒喊一声,便有人抬了便桶过来。”
“虽是住的人多了些,但一个棚子百十号人,一点儿臭气也闻不见。”
他指了指远处的火盆道,“瞧了没,大户人家才用得起的艾草,一天三次这么熏着。”
“又拿蚊帐隔着,这棚子下面竟是连一只蚊虫也看不见。”
“又阴凉又舒适,躺在此处比起躺在家里还要惬意些。”
周阿水听得越发惊讶,突然反应过来,道:“他们如此做必有所图,该不是要找咱们收钱吧?”
那人听了,轻笑一声:“这样待遇,你若说要收钱,要多少钱?就咱们这样的,榨了油也还不起呀。”
周阿水愣了愣,莫非这张将军真是天降的仁君,专门做好事来的?
“是不是天降仁君我不晓得,但是张将军手下的几万兵马,如今都被派去山上烧石灰、干苦力去了,为的就是烧出石灰来给我们这些病人用。人家能做这样的事情,我便觉得是福气。”
周阿水听得嘴巴大张,总算明白一路进隔离点看到都在撒的石灰是哪里来的了,心中越发不敢置信。
张文远的人马,打下了这么多地方,不加征赋税也就算了,还专门拨出人照顾百姓病患,分文不取,甚至把自己手下兵士都派去烧石灰。
这听着简直如同传说故事一般,天下能有这样的军队?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还真是不得不服气了!
周阿水和那同乡说了会话,觉得昏昏沉沉,便倒头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突然被一阵哭喊声吵醒。
他睁开眼睛,见同床的两个山东兵正在大叫,说是有个弟兄病死了。
周阿水这才想起自己是组长,忙爬过去看了一眼,果然是个山东兵,脸皮都变色了,似是气绝。
同床躺着个死人也是晦气,周阿水连忙大声呼喊,还担心这群梁山兵会慢吞吞半天不愿来收拾。
没想,才喊两句便有人跑了来。
周阿水见看护这个病房的壮汉翻起那死者的眼皮看了看,又喊了他几声名字,不见丝毫回应,便是叹了口气。
“弟兄,好走罢。”
转头便叫手下将尸首从床上抬下来,取了块床板抬走,又记下了死者的年月姓名字号,还有在梁山之中的军职,嘱咐送到军曹处去登记抚恤。
不一会儿棚中又来了个火头和尚,念了几句经,挽起僧袍将那死者躺过的地方取净水擦了擦,重换上一张破席。
周阿水知道梁山军这是要记下死者名字送回老家去,心中更是惊奇。
他早看出这同床躺着的山东兵,虽是跟随张文远打过来的,但也不过是个最普通的士兵,在他看来,战场上打死就打死了,哪会被放在心上。
可张文远手下人又给做法事又给记名字,听那看病房的军人口风,似乎还有一笔金银抚恤给家人送回去。
哪家军头能对自己手下人恩遇到如此程度?
怪不得这些山东兵、梁山兵如此能打仗。
以十几万大军做到这般恩义程度,若自己身在梁山,定然也会跟随张文远打天下。
周阿水在这乱世之中只是稍稍感慨,便不再在意。
在床板上坐了一会儿,却又听得一阵嘈杂声。
就见竹帘掀开,几个人推着两个大桶和一堆餐具进来,原来是要放饭了。
“爹!”周阿水突然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抬头便见儿子周狗儿穿了一身白布麻衣,端着个饭盆跑到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