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五十二年秋,我因访友行至保定府清苑县地界。时值暮雨潇潇,道路泥泞如泥。天色向晚,四野苍茫,唯见道旁山坳处隐隐透出一点昏黄灯火。拨开半人高的乱草寻去,竟见一座古寺破败山门,匾额斜挂,字迹漫漶难辨,只余“碑影”二字尚可揣摩。门内荒草侵阶,断碑仆地,唯西厢一室窗纸透出豆大光亮。
轻叩柴扉,吱呀一声自行开启。室内仅一榻、一桌、一灯如豆,有位枯瘦老僧盘坐蒲团,眼皮低垂,似睡非睡。
“雨夜迷途,求借宝刹一席之地避雨。”我拱手道。
老僧眼皮未抬,只伸枯指点了点墙角一捆稻草。我依言铺开草席,解下湿透外袍。窗外风声呜咽,雨打残瓦,其声如泣。正欲解衣就寝,忽闻老僧喉间发出枯木摩擦般的声音:
“施主且慢睡。”
我悚然一惊,但见老僧已睁开双眼,眸中精光湛然,竟无半分浑浊:“此寺名‘碑影’,非为虚言。子时将近,有物将出。”
话音未落,窗外骤然风狂雨骤,豆大灯焰剧烈摇曳,将老僧嶙峋身影投在斑驳土墙上,形如张牙舞爪的山魈。他枯指忽地指向窗外院落:“看那断碑。”
一道惨白电光裂空而下,瞬间照亮庭院。但见风雨中,半截残碑竟如浸水宣纸般渐渐透明,碑后缓缓浮出一个朦胧人影——青衫方巾,书生打扮,身形僵直如提线木偶,唯颈间一道深紫勒痕触目惊心。
“此乃成化年间落第秀才柳文渊,”老僧声音幽沉,“因科场舞弊案牵连,悬梁于此。怨气凝结,每逢雨夜便现形。然其所执迷者,非冤屈本身……”
狂风卷着雨沫扑入破窗,灯火明灭间,墙上书生鬼影的脖颈竟诡异地扭转向内室,空洞眼窝直勾勾“盯”住墙角——那里唯有一尊蒙尘的陶土香炉。
老僧从怀中摸出三枚乌黑油亮的核桃,摩挲着道:“当年柳生赴考前,其母在佛前许下大愿:若儿得中,必重塑金身,捐百斤灯油。后虽蒙冤自尽,老母仍日日来此焚香祷告,直至哭瞎双目而亡。”他将核桃轻轻置于香炉前,“此乃柳母所遗,浸透慈母泪。”
子时钟声自遥远村落传来,混在风雨中几不可闻。炉前核桃忽地微微颤动,竟自行裂开细缝。香炉内积年香灰无风自动,簌簌聚成三缕轻烟,如灵蛇般钻入核桃缝隙。墙上鬼影颈间勒痕竟随之变淡,僵直身躯渐趋柔软。
“看那香炉底。”老僧低语。
我凑近细观,烟熏火燎的炉底隐约可见数行刻痕:“信女周氏,愿减寿十年,换吾儿文渊早脱苦海。万历七年泣血叩。”
老僧长叹:“鬼物所求,不过慈母当年一炷心香。此香炉便是周氏日日跪拜之物。”言毕闭目合十。再抬头时,墙上鬼影已化作淡淡青烟,混着核桃裂口的轻雾,消散在穿堂风中。唯余香炉静静立在角落,炉底刻痕在摇曳灯下若隐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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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雨霁天晴,我向老僧求教碑影寺来历。老僧引我至大雄宝殿废墟,但见满地碎瓦间耸立半堵残壁,壁上彩绘斑驳,尚可辨飞天夜叉之形。壁画中央却有一处诡异空白,形如倒悬水滴。
“此乃本寺第一重‘影’。”老僧以竹杖叩地,“当年壁画所绘,本是高僧镇妖图。”
墙角碎砖下忽露半卷残经。老僧拂去尘灰,现出焦黄纸页,上以朱砂绘着繁复符咒,旁有小楷批注:“弘治九年七月十五,妖蛟走丹,遗毒百里。幸得无名僧以血肉为引,封蛟魂于碑下。”
“无名僧?”我翻动经卷,符咒背面竟有蝇头血书:“贫僧慧明,本屠户子。昔杀生无算,今愿舍此残躯,赎罪于蛟毒肆虐处。恳请后人勿立碑传名,但刻镇妖符于寺壁,永镇此獠。”
老僧指向壁画空白处:“此即镇妖符原址。然嘉靖年间,有县令嫌壁画狰狞,命匠人铲去符咒,改绘菩萨讲经图。”竹杖忽重重点在空白边缘——几片剥落的彩绘下,赫然渗出墨绿粘液,腥气扑鼻!
“蛟魂蚀壁六十载矣。”老僧冷笑,“那县令不足三月便浑身溃烂而亡,接任者复绘符咒,却再也压不住碑下之物。”
正午日光直射残壁,空白处阴影竟缓缓凸起,形成扭动的长条形暗斑。老僧急取腰间铜钵,以清水泼向暗斑。水面触壁的刹那,暗斑中传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啸,整面墙壁渗出细密水珠,墨绿粘液如活物般在砖缝间游走!
“蛟毒未消,时时欲破壁而出。”老僧以袖掩鼻,“每逢阴雨,寺中井水便泛绿光,饮者必生鳞癣。”他引我至后院古井,果见石栏内侧布满抓痕,深及寸许,似有巨物曾奋力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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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雷雨又至,老僧邀我共守经堂。子时三刻,他突然推倒经柜,露出墙后暗龛。龛中无佛像,只供着个青布包裹。解开七层油布,一把青铜古剑赫然呈现——剑身布满铜绿,刃口密布锯齿状崩痕,剑柄缠绕的丝线已朽成灰黑。
“此剑饮过妖蛟血。”老僧指尖抚过剑脊一道深痕,“当年无名僧持此剑与蛟斗,剑折人亡,却也将蛟魂钉入碑底。”烛火映照下,剑身绿锈中忽然浮出暗红血丝,如活物般缓缓蠕动。
窗外炸雷骤响,古井方向传来“咕咚”闷响。老僧倏然变色:“井封动了!”抄起铜剑直奔后院。但见井口石盖震开半尺,墨绿井水翻涌如沸,腥风挟着硫磺味喷薄而出。
老僧咬破中指,将血抹在剑刃崩缺处,断剑竟发出龙吟般的嗡鸣。他反手将剑插入井沿石缝。刹那间井水如遭禁锢,水面浮出密密麻麻的鳞状波纹,一张模糊巨口在水下开合,发出含混嘶吼:“还我…丹来…”
“妖孽!”老僧暴喝,脚踏禹步,铜剑在石缝中铮铮作响。水面鳞纹骤然破碎,井底传来不甘的咆哮,渐渐归于沉寂。老僧踉跄后退,手中铜剑裂纹蔓延,终在一声脆响中碎为数段。
“镇不住了。”他望着掌心随剑碎裂而浮现的墨绿斑痕苦笑,“当年无名僧断剑封蛟,今剑碎,大劫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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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寺外来了一对母子。妇人荆钗布裙,面容枯槁,搀扶的幼子约七八岁,右腿蜷曲不能着地。两人对着残碑焚香叩拜,哭声凄切。
“求法师超度亡夫!”妇人将破包袱里的碎银铜钱尽数捧出,“外子上月进山采药失踪,前夜托梦说身陷碑下,寒彻骨髓…”
老僧凝视孩童病腿,突然掀开他裤管——小腿赫然布满青黑色鳞状斑纹!与老僧掌中绿斑如出一辙。
“去岁可曾饮寺中井水?”老僧声音发颤。
妇人惊退半步:“去…去年大旱,村里井枯,确实来此取过水…”
话音未落,孩童突然眼球翻白,喉中发出非人低吼,病腿鳞纹暴涨,整条腿竟肿胀如柱,皮肤下似有活物游走!妇人惊厥倒地。老僧疾取香炉灰撒向孩童腿脚,灰烬触及鳞片竟嗤嗤作响,腾起腥臭白烟。
“蛟毒入髓,已化形矣!”老僧撕开孩童上衣,但见心口浮现碗口大墨绿旋涡。旋涡深处,一点金光忽明忽灭。
“是内丹!”我失声惊呼。传说妖物道行尽在丹中。
老僧猛咬舌尖,喷血于掌心,按向孩童心口。血光与绿芒相撞,竟发出金铁交鸣之声!孩童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嚎,屋顶梁柱簌簌落灰。僵持之际,孩童右腿“噗”地爆裂,墨绿血箭直射残碑!
碑身触血即裂,一道黑影破土而出——头生肉瘤,身披鳞甲,蛇尾人身,唯左眼是个血肉模糊的窟窿!正是壁画所绘妖蛟!
“还丹来!”蛟爪直掏孩童心窝。老僧以身相挡,利爪透胸而过,鲜血喷溅在蛟怪独眼上。妖蛟厉啸后退,独眼遇血竟燃起碧火。
我趁机抱起孩童冲向大殿,妖蛟甩尾扫来,梁柱摧折如朽木。千钧一发,孩童心口金芒大盛,怀中突然掉出半块硬馍——正是昨日妇人塞给他的干粮。馍块滚落香炉灰中,炉灰触及金芒的刹那,竟聚成无名僧虚影!
“孽障!”僧影一掌拍向妖蛟天灵。佛光贯顶,妖蛟浑身鳞甲崩飞,发出绝望哀鸣:“秃驴!困我百年还不够么!”僧影不答,化作金光锁链缠住蛟身,拖向残碑裂缝。碑缝中伸出无数枯手,将嘶吼的妖蛟拽入地底。
烟尘散尽,唯见老僧倒在血泊中,胸口碗大创洞。孩童昏迷不醒,心口绿斑尽褪。妇人苏醒后,竟见儿子蜷曲多年的病腿已然舒展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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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我出资收殓老僧遗骨。乡民闻讯而来,欲重修寺庙。破土当日,锄头忽触硬物——竟是半截古碑,碑文赫然记载:
“成化三年,有僧慧明诛蛟于此。蛟丹碎其剑,毒侵脏腑,僧裂体布阵,封妖魂于碑。嘱曰:寺存则镇固,寺毁则劫生。勿立像,勿传名,唯留此碑警世。过路君子若见碑影现形,当速离勿顾。”
众人惊骇回顾,只见正午骄阳下,新掘出的半截古碑投出狭长阴影,影子末端竟蜿蜒如蛟尾,直指寺外深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