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榴以为陆奉青准备着什么极具杀伤力的大招,却不料她只伸出手臂,陆奉青便被掀起的罡风曳倒。
无论窗外的丫头还是屋子里的迎春,都是惊疑未定。
过了好几息,眼看着他在干裂的地面上爬得艰难,夏榴才试探着去探陆奉青的脉息。
“如何?”迎春也是捏了一把汗。
“冯郎君没有出招,婢子也不知道他为何要挨打。”
“好,那就抓起来,交给殿下处置。”迎春揉了揉太阳穴,试图驱散头脑的昏沉。
“不对不对!”见夏榴抽下腰间系着的麻绳真的来捆他,陆奉青忙“滚”到一边,边挣扎边抗辩,“姐姐称我‘冯郎君’心里还认我是陆奉青。姐姐为何就不能把我当作‘冯青’?或者,崔郎顶着我先前的身份死了,姐姐就认我是崔郎如何?”
陆奉青挺委屈,也讲得怪礼貌。
对迎春而言,这完全是个烫手山芋。
“我与冯郎君立场不同,冯郎君就莫为难我了,冯郎君若真有心,就让夏榴捆了,随我一道去见我们殿下吧。”
说着,迎春便拢好斗篷走了出来:“冯郎君如此隐藏实力,想来……也不是甘于在陆家做一个默默无为的棋子,任由陆家上下摆布。”
迎春在前,陆奉青即使不情愿,也不得不跟在她后头。
“谷雨,去请殿下,刚刚发生了什么,如实告知殿下,殿下知道怎么做。”
两刻钟后,谷雨带着两个身着白麻衣、寻常得扔在奴仆堆里就再也找不出来的人来。
是改装过的测影司的暗卫。
“殿下说,请娘子一道去。”谷雨叉手回禀。
他们被带去一处密室。
节度使府下设属官设计公主府时,自然不会准备密室,这不过是暗卫几个时辰内改造出来的。
黑漆漆的一间屋子,一丈见方。
纪绿沉在他们先后被带进来时,抬手引燃了一支白蜡烛。
她端坐在一张低矮的木榻上,身边侍立着一个面色像刚被烟熏火燎过的少年。
迎春与萧近原见了平礼。
“平川,把做好的饭菜呈上来。”纪绿沉揉着手腕,单薄的青灰色撒银小团花锦袍束出她一把瘦骨。
她虽这样说,并不是要萧近原去端茶递水,而是表明,招待陆奉青的这一餐饭,是鼎鼎有名的平川先生亲手做的。
“冯郎君请坐。”纪绿沉伸手示意,点到迎春,“迎娘也坐下。”
“上次咱们这样安然地坐在一处,还是在去东都洛阳的路上。”
采薇等侍女鱼贯而入,在屋子正中一张乌木案摆上几个浮雕缠枝莲纹的白瓷大盘与碗碟。
菜色和昨晚迎春去看“陆奉青”时准备的差不多:炙羊肉、雪霞羹、海错脍、金丝枣等等。
还有萧近原拿手的铛底焦饭。
陆飞英在兖州的经历,陆家上下都是清楚,因此陆奉青也很清楚这一道铛底焦饭的用意。
“某闻圣人曰‘君子远庖厨’,平川先生贵为白鹭山书院首席夫子,岂不闻此理?”
萧近原脸上飞了一朵红,语调紧绷,却不耽误他背书:“冯郎君的‘四书’背得不熟。”
“《孟子·梁惠王章句上》:‘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 是以君子远庖厨也。’这道铛底焦饭并不涉‘禽兽’,萧某又何以不能‘近庖厨’?”
他当然知道陆奉青的发难,并不是与他理论经典,而是讽刺他不畏权贵的名声叫得响当当,山南东道节度使于笛、楚王纪弥的情面他都不给,却偏偏暗暗投在一个门下。
不止如此,他还为那个女子“洗手作羹汤”。
但陆奉青没有戳穿,萧近原便用他手到擒来的方式装糊涂。
“平川先生所言……有理。”陆奉青在纪绿沉动筷后,夹了一块炙羊肉。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他又用公筷给迎春夹了一块,笑意微微,眼里盛着晶亮的期待:“姐姐,请。”
迎春登时不自在起来,也错过了陆奉青余光偷瞥上首的一瞬。
陆奉青道:“先生‘禽兽’尚且怜得,怜一怜某,又当如何?”
“那冯郎君是自比禽兽,还是觉得自己禽兽不如?”萧近原语速飞快,想也不想便将问题抛回去了。
这位年纪颇小的“冯郎君”,他知道是谁,也知道是纪绿沉的谁。
太和十八年纪绿沉进京路上救的他,即便纪绿沉从未亲口明说自己是谁,萧近原也猜得出。
陆奉青是纪绿沉一母同胞的弟弟不假,但他们姐弟之间的事,绝非骨肉亲情这般简单。
陆奉青心思不单纯,这固然不由他,但不能就要纪绿沉无原则无底线为他兜底。
纪绿沉飞眼瞧了萧近原一眼,似也被他的犀利惊到。
禽兽来禽兽去,陆奉青便被架着下不来台。
“平川三万卷书倒背如流,我想听一听‘居父母之仇如之何?’有劳。”纪绿沉搅碎了雪霞羹里的嫩豆腐,谁也不看。
还是在考“四书”。
“‘寝苫枕干,不仕,弗与共天下也;遇诸市朝,不反兵而斗。’”
陆奉青心上莫名被刺了一下。
他其实,并不是认不得他的姐姐是谁。
早些年,淄青在上京的进奏院传过消息,上京的贵女圈子里,有一人与他的母亲安靖长公主相像。
朝廷答应祖父的求亲,他奉命进京迎亲,在东都与上京的道路上,被齐王纪唯繁带上公主的厌翟车避暑纳凉。
初相见他或许会认错人,可渐渐他心里也是有疑惑的。
直到发生在稠桑驿的刺杀。
为那个叫夏榴的武婢调制药引子,要取至阳至贵、至阴至柔的龙子凤孙之血。
取的是贾二娘子与纪绿沉两人的血。
最让人怀疑的便是贾二娘子,纪绿沉好歹挂了个纪姓,贾二娘子又算得哪门子的皇亲国戚?
若说龙子凤孙分开指代,贾二娘子又有那一张极具说服力的脸,也不是不行。
那能不能两个人的身份反过来呢?
这样又一想,似乎才能解释所谓九公主历来的高调。
最危险的方式最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