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岛东南三百里,有个叫\"望海垒\"的渔村。村头老榕树下,总坐着个补渔网的老阿婆。她膝头搁着块褪色的珊瑚,说是三十年前被海市卷走的儿子留下的。每逢大雾天,她便摸着珊瑚念叨:\"海市是龙女织的锦,莫要伸手扯,扯碎了要拿命偿的。\"
十七岁的阿海偏不信这个。他生得像海蛎壳般结实,皮肤晒得黝黑,眼里总晃着海平线外的光。这日破晓,他又蹲在码头上看海——雾比往常更浓,像被揉碎的棉絮浮在水面。忽然,雾里透出点金光,阿海揉了揉眼,险些栽进海里:那分明是座仙岛!
琉璃瓦的殿宇浮在云端,朱漆柱上绕着金鳞大蛇,桃花纷落如雨,连枝桠间的鸟雀都是翡翠雕的。阿海听见岛上飘来琴声,像清泉撞着玉石,又像有人在耳边说:\"来呀,来呀,这里没有风浪,没有饥荒,只有吃不完的鲛绡糕,穿不尽的云霞衣。\"
他解了系在礁石上的木船,桨刚划开水面,仙岛便近了些。阿海咬咬牙,把补了三年的渔网往怀里一揣——那是他娘临终前塞给他的,说\"网住鱼,网不住命\"。木船像片叶子扎进雾里,再浮出来时,已停在仙岛的珊瑚滩上。
可等他抬起脚,脚下的礁石突然软得像棉花。阿海惊呼一声,整个人往下坠,眼前闪过道银光,再睁眼时,已身处个巨大的贝壳里。
贝壳内壁泛着珍珠母的光泽,照得人头晕。阿海踉跄着扶住石壁,这才发现石壁上全是细密的纹路——竟是无数双人类的手在抓挠!再看脚下,满地都是半透明的影子,有的穿着粗布短打,有的披着渔家蓑衣,正机械地纺着发光的丝线。
\"新来的?\"个沙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阿海转头,见个头发花白的男人,半边身子像浸在海水里,\"我是老礁,被困在这儿三十年了。\"
老礁说,这贝壳叫\"蜃贝\",是海妖吐的壳。壳里的\"蜃奴\"都是被海市迷惑的人,生前贪念太盛,死后便成了织梦的工具。他们的丝线织成幻境,养着壳中心的\"蜃主\"——团半透明的影子,靠吞噬人间执念活着。
\"那仙岛?\"阿海想起方才的幻境。
老礁嗤笑:\"不过是蜃主用咱们织的丝线糊弄人的把戏。你看那桃花,是用溺水姑娘的胭脂染的;那仙酒,是饿死孩童的最后一口粥熬的。\"他抬起手,阿海这才发现他的指尖缠着根细若游丝的金线,正往贝壳中心延伸。
阿海跟着金线走,来到贝壳最深处。那里有颗鸽蛋大的珠子,悬浮在半空中,每呼吸一次,就吞吐着幽蓝的光。珠子周围缠着上万根金线,每根线上都连着个虚影——正是那些正在织线的蜃奴。
\"这就是幻珠。\"老礁的声音发颤,\"它吸饱了咱们的执念,蜃主才能维持幻境。咱们越想家,越恨自己没抓住机会,幻珠就越亮,蜃主就越强......\"
阿海盯着幻珠,突然想起自家破船里的破碗。那年大旱,他娘把最后半升米熬成粥,自己却咽不下,说:\"阿海,等你长大,带娘去看真正的仙岛。\"后来他娘没等到,自己却在海难里没了。
\"他们怕什么?\"阿海突然问。
老礁愣了:\"怕?咱们早死了,还怕什么?\"
\"不。\"阿海摸着胸口的渔网,\"我娘怕我像她爹那样,一辈子困在海里;我怕再也见不着我娘;那些在幻境里编仙果的,怕自家娃还在家门口等糖吃......\"他越说越响,贝壳里的金线突然簌簌发抖。
当晚,阿海挨个找上蜃奴。织桃花的阿秀,原是邻村的绣娘,丈夫出海前说要给她买苏州的绣线;纺云朵的李伯,本是个教书先生,最遗憾没教完最后一个学生的《论语》;连总哼着小曲的渔婆,原来攒了二十年铜钱,想给瞎眼的闺女治眼......
\"咱们织的不是仙境,是自己的悔。\"阿海攥紧拳头,\"要是咱们不再编美景,改编最疼的事呢?\"
蜃奴们沉默了。李伯摸着金线笑:\"我这把老骨头,编讲台上的粉笔灰倒挺在行。\"阿秀咬着唇:\"我丈夫的船锚锈了,我能编出那股子铁锈味儿。\"渔婆搓着手:\"我闺女的泪,比海水还咸。\"
第二日,蜃贝里的丝线变了味道。幻珠突然剧烈震颤,照得满贝壳都是裂痕。蜃主发出刺耳的尖叫——原来它最怕的不是仙境破碎,而是被戳破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它本是块被雷劈碎的妖丹,靠吸食人间执念苟活,却最怕被人记起自己曾是块废石。
\"快!\"阿海大喊,\"编咱们的悔,编咱们的痛,编那些它最怕的真实!\"
李伯的金线缠上了幻珠,他喊着:\"我教了一辈子书,最怕误人子弟!\"阿秀的金线勒得更紧:\"我骗了丈夫,说绣好了绣球就等他,可那绣球是用旧帐布剪的!\"渔婆的金线闪着泪光:\"我闺女的眼,是我偷了她的救命钱治的......\"
幻珠的光越来越暗,贝壳的裂缝越来越大。阿海看见蜃主的身影正在消散,像团被风吹散的雾。他拽着老礁的手:\"快走!\"
当第一缕阳光透过裂缝照进来时,阿海发现自己躺在望海垒的沙滩上。老礁站在他身边,身上的海水正在蒸发:\"成了?\"
阿海摸着怀里的渔网——居然完好无损。远处传来娘的呼唤:\"阿海!阿海!\"他转头,看见自家破船上的炊烟正袅袅升起。
后来,望海垒的人再没见过海市。老人们说,那是因为当年的蜃奴们把幻境撕了个干净。有人在退潮后的礁石缝里,发现过些发光的金线,摸上去烫得慌,像极了没说出口的悔。
老阿婆的珊瑚不知何时不见了,却在村头的老榕树下多了块碑,刻着:\"海市本无门,执念自困心。\"
再后来,有个云游的道士路过,说他在东海见过座空贝壳。壳里的幻珠碎成了沙,沙里裹着无数细小的光——那是被释放的执念,正随着潮汐,往人间的每颗心里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