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花花是在菜地里,当她听到追梦如何有钱,如何在县城购买一条商业街的消息后。
这天下午日头正毒,她蹲在黄瓜架下摘畸形果,裤腿沾着泥点,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得黏在皮肤上。隔壁的王婶挎着竹篮经过,嗓门亮得像挂在檐角的铜铃:“花花,你听说没?邹阿大——哦不,现在该叫追梦了——在县城买下整条商业街啦!”
黄瓜蒂“啪”地断在手里,向花花的指甲掐进了发蔫的瓜肉里。“你说啥?”她猛地抬头,草帽滑到鼻尖,露出的眼睛里满是惊惶,“王婶你别瞎说,他邹阿大哪来那么多钱?”
“谁瞎说了!”王婶往地上啐了口唾沫,鞋底碾着泥块,“阿晓媳妇亲口说的!那商业街都改名‘阿晓街’了,红绸子都挂三天了!听说光转让费就花了好几千万,现在那些商户见了阿晓都点头哈腰的……”
后面的话向花花没听清。她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有无数只蜜蜂在撞。好几千万?邹阿大?那个连房贷都要她催着还、放假就窝在宿舍玩手机的男人?
她踉跄着站起身,黄瓜藤缠在裤脚上,被带得连根拔起。“不可能……”她喃喃自语,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珠都没察觉,“他去年还在厂里拿h1的工资,连给幸鑫买球鞋都要跟我讨价还价……”
可王婶的声音还在耳边盘旋:“听说人家在澳门赢了几十个亿呢!现在穿的衣服都是几千块一件的,开的车是劳斯莱斯,深圳还有上亿的别墅……”
向花花跌坐在田埂上,滚烫的泥土透过薄薄的裤料烙着皮肤。她想起签离婚协议那天,邹阿大红着眼问“不要后悔”,她当时怎么说的?“谁后悔谁是孙子!”
那句话像根烧红的针,猝不及防扎进心口。她突然想起他失踪归来那天,穿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眼神里有种她看不懂的沉静。当时她只觉得是装模作样,现在才后知后觉——那哪里是装的,那是见过了山高海阔的从容。
“妈!你咋蹲这儿?”邹鹏背着书包经过,踢到了她脚边的空篮子,“爸……邹阿大真成大老板了?我们班同学说他开劳斯莱斯回村了,比校长的车还贵!”少年的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完全没注意到母亲煞白的脸。
向花花猛地抓住儿子的胳膊,指节泛白:“你看见他了?他……他回来干啥?”
“没看见,听王大爷说的。”邹鹏甩开她的手,嫌她抓得太疼,“妈,要不你去求求他?让他给我买个最新款的游戏机……”
“求他?”向花花像是被烫到一样缩回手,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她想起自己吼他“十几年还是个普通员工”,想起自己摔门时说“你是要跟手机过日子”,那些刻薄的话此刻都变成了巴掌,狠狠扇在她脸上。
她踉跄着回家,推开虚掩的院门,夕阳正把空荡荡的堂屋染成血色。桌上还放着没收拾的碗筷,邹阿大以前总说她碗洗得不干净,每次都要重新涮一遍。墙角堆着他没带走的旧劳保鞋,鞋跟磨得歪歪扭扭,那是他走夜路摔进沟里磕的。
手机突然在裤兜里震动,是催房贷的短信。向花花点开短信,看着那串熟悉的数字,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她一直以为自己要的是踏实日子,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工资条,可当那个被她嫌弃了半辈子的男人,突然拥有了她梦寐以求的财富时,她才发现自己丢掉的,远比房贷车贷更重。
邹幸鑫抱着篮球回来,看到母亲坐在门槛上哭,皱着眉往屋里走:“哭啥?离都离了,难不成你还想复婚?”
向花花猛地抬头,泪眼模糊地看着儿子染黄的发梢——那是邹阿大以前最不喜欢的样子。她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只发出呜咽的声音。
夜色漫进院子,蝉鸣聒噪得让人烦躁。向花花摸着冰凉的门框,想起邹阿大以前总在夏夜搬张竹床到院里,给她和孩子扇扇子,说“等我涨工资了,就装台空调”。那时的月光多亮啊,亮得能看清他鬓角的白发,亮得让她以为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可她等不及,也不信他。
远处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村里人说那是邹阿大的劳斯莱斯从县城回来,要接他爹妈去深圳住。向花花扑到院墙边,扒着砖缝往外看,只看到一束刺眼的车灯掠过村口的老槐树,像一道流星,快得让她抓不住。
她顺着墙滑坐在地上,指甲抠着砖缝里的泥,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哭声被蝉鸣吞没,像一粒石子落进深潭,连点涟漪都没惊起。
原来真的会后悔。
原来后悔的滋味,比没还清的贷款更沉,比被生活磋磨的日子更苦,像吞了整颗黄连,从舌尖苦到五脏六腑,苦得她连呼吸都发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