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七姐去世后,家里就像被抽走了主心骨,特别是老娘,整个人都垮了。
那原本就布满皱纹的脸,如今更添了几分枯槁,眼神涣散得像是灵魂被抽走了一般。
她常常一个人坐在七姐生前最爱坐的那把藤椅上,一坐就是一整天,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七姐的小名。
\"七丫头该放学回来了吧?
今天给她包了韭菜饺子,她最爱吃的...\"老娘颤巍巍地站起来,往门口张望,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三嫂放下手中的菜篮子,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这样的场景几乎每天都在上演。
七姐已经走了三个月了,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带走了她年仅二十二岁的生命,可老娘似乎还活在七姐在世时的日子里。
\"娘,七妹她...\"三嫂刚想开口,就被老娘打断了。
\"你七妹今天怎么这么晚?是不是又跟同学去玩了?这孩子,总是不记得回家吃饭...\"
老娘自顾自地说着,转身走向厨房,开始热那锅已经热了三遍的饺子。
三嫂叹了口气,悄悄抹去眼角的泪水。自从七姐走后,老娘就像被按下了暂停键,记忆停留在了七姐还在的时候。
医生说是受了太大刺激导致的暂时性精神障碍,需要时间恢复。可这\"暂时\"究竟要多久,谁也说不好。
\"娘,您歇会儿吧,我来热饭。\"三接过老娘手中的锅铲,触碰到的那双手干枯如柴,却固执地不肯松开。
\"不行,七丫头嘴刁,别人热的她不爱吃。\"老娘固执地站在灶台前,眼睛盯着锅里上下翻滚的饺子,仿佛这样盯着,她心爱的小女儿就会推门而入。
三嫂无奈,只能站在一旁看着。锅里升腾的热气模糊了老娘的轮廓,也模糊了三姐的视线。
她想起七妹生前最爱吃老娘包的饺子,每次都能吃两大盘,边吃边夸:\"妈包的饺子天下第一!\"
老娘就会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叮咚——\"门铃突然响了。
老娘的身体明显一震,眼中迸发出惊人的光彩:\"是七丫头回来了!\"她几乎是跑着去开门的,那动作敏捷得不像一个八十岁的老人。
三嫂的心揪了起来,她知道门外不可能是七妹,可又不忍心打破老娘的幻想。
果然,开门后是隔壁的王阿姨,来送自己家种的青菜。
\"七丫头呢?\"老娘探头往王阿姨身后张望,脸上的期待渐渐变成困惑,\"她没跟你一起回来?\"
王阿姨尴尬地看了三嫂一眼,眼中满是同情。\"宋婶,我...我就是来送点青菜...\"
\"哦...\"老娘的肩一下子垮了下来,眼神重新变得空洞,\"那她可能又去同学家了...\"
三嫂赶忙接过青菜,谢过王阿姨,扶着老娘回到屋里。她能感觉到老娘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像一片秋风中的枯叶。
夜深了,三嫂收拾完厨房,经过七姐的房间时,发现门虚掩着,里面传出低低的说话声。
她轻轻推开门,看到老娘坐在床上,手里捧着七姐小时候时的相册,正在对着照片说话。
\"七丫头,今天妈给你包了饺子,你怎么不回来吃呢?\"老娘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上七姐灿烂的笑脸,\"
你上次说想吃糖醋排骨,妈明天给你做好不好?\"
三嫂的眼泪终于决堤而出。她悄悄关上门,靠在墙上无声地哭泣。
七姐的离世对全家都是打击,可对老娘的打击几乎是毁灭性的。七姐是老娘的心头肉,从小就是老娘的掌上明珠,母女俩感情特别深。
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老娘的心像是被硬生生挖走了一块。
第二天清晨,三嫂被厨房的动静吵醒。她揉着惺忪的睡眼走进厨房,看到老娘正在忙碌地准备早餐——七姐最爱吃的豆浆和油条。
\"妈,您怎么起这么早?\"三嫂看了看墙上的钟,才五点半。
\"七丫头今天要考试,得吃好点。\"老娘头也不抬地回答,专注地往保温瓶里倒豆浆,\"她总是不吃早饭就出门,这样对胃不好。\"
三姐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她默默地帮老娘摆好碗筷,看着老娘将早餐小心翼翼地放进七姐的书包——那个自从车祸后就一直挂在门后的书包。
\"我去叫她起床。\"老娘说着就往七姐的房间走。
三嫂赶紧拦住她:\"妈!七姐她...她已经...\"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看着老娘期待的眼神,三姐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痛苦。
\"以及什么?\"老娘困惑地问。
\"已经...已经去学校了。\"三嫂艰难地编造着谎言,\"她今天有早自习,走的时候您还没醒。\"
老娘的表情一下子黯淡下来:\"这孩子,又不吃早饭...\"她失落地看着桌上的早餐,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这样的日子一天天重复着。老娘的精神状态时好时坏,有时似乎清醒地意识到七姐已经不在了,会突然崩溃大哭;
但更多时候,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坚信七姐只是去上学了,很快就会回来。
有一天,三嫂下班回家,发现老娘不在屋里。她焦急地四处寻找,最后在小区门口看到了老娘。
老人站在那里,眼睛盯着每一个路过的年轻女孩,嘴里念叨着\"七丫头\"。
\"妈!您怎么跑出来了?\"三嫂跑过去拉住老娘的手,发现她的手冰凉。
\"七丫头说放学在这里等我,可我等到现在她都没来...\"老娘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她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三嫂再也忍不住了,抱住老娘在小区门口嚎啕大哭。路人投来或同情或好奇的目光,但此刻她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三个月来的压抑、痛苦和无助在这一刻全部爆发出来。
\"七姐不会回来了!娘,七姐她已经死了!三个月前就死了!\"三嫂摇晃着老娘的肩膀,几乎是吼出了这句话。
老娘的身体猛地僵住了,眼神从迷茫逐渐变得清明,然后是难以形容的痛苦。她的嘴唇颤抖着,眼泪无声地流下。
\"死了...我的七丫头...死了?\"老娘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三嫂立刻后悔了自己的冲动。她抱住老娘,感受到老人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对不起,妈,对不起...\"
那天晚上,老娘发起了高烧,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嫂请了假在家照顾她,心里满是自责。
她不该那样刺激老娘的,可日复一日的假装和谎言,已经让她精疲力尽。
退烧后的老娘变得更加沉默,不再念叨七姐的名字,但眼神却更加空洞了。她常常一坐就是一整天,眼睛盯着七姐的照片,一动不动。
直到有一天,三嫂发现老娘把七姐所有的照片都收了起来,房间里再也找不到七姐存在过的痕迹。
她以为老娘终于接受了现实,可当天晚上起夜时,她听到七姐房间里传来压抑的哭声。
三嫂轻轻推开门,看到老娘抱着七姐的枕头,哭得像个孩子。\"七丫头...妈的七丫头啊...\"那哭声撕心裂肺,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三嫂没有进去,她轻轻关上门,靠在墙上无声地流泪。她知道,有些痛苦,不是时间能够治愈的;有些失去,是永远无法接受的。
七姐带走的不仅是她年轻的生命,还有老娘灵魂的一部分。
从那天起,老娘彻底变了。
她不再提起七姐,也不再假装七姐还活着,但她的眼神永远失去了光彩,动作变得迟缓,仿佛一具行尸走肉。
只有在夜深人静时,三嫂才能听到从七姐房间里传出的、那压抑到极致的啜泣声。
正月十五,雪终于停了。老娘拖着病体去楼下小卖部,用最后的钱买了张红纸。
回家剪了盏灯笼,挂在老柳树枝上。风一吹,灯笼轻轻摇晃,投下的红光在雪地上游移,像谁提着灯在走。
\"七丫头眼神不好,得给她照个亮。\"老娘对来串门的王婶说。
王婶抹着眼泪走了,第二天街坊四邻都传,说老太太活不过明年的冬天。
他们没说错。
第二年的二月夜里,又一场大雪悄然而至。老母亲突然精神起来,翻出七姐所有的照片摆在床上。
有扎红头绳的周岁照,有小学毕业时系着红领巾的,还有结婚那天穿着借来的红衣裳的——那天七姐笑得真好看,全然不知等待她的是怎样的婚姻。
最后,老母亲把七姐最后一次回来时的合影贴在胸口。照片上母女俩站在老柳树下,七姐搂着她的肩膀,两人都笑得勉强。
那时癌细胞已经在七姐体内肆虐,而她还不知道这是最后一张合照。
雪越下越大,压得老柳树枝咯吱作响。老母亲抱着布老虎慢慢闭上眼睛,恍惚听见七姐在唱:\"月娘娘,黄巴巴,爹织布,娘纺纱......\"
七姐百日坟那天,那些被忽视的记忆突然鲜活起来:七姐冬天用体温给他暖手,夏天摇着蒲扇哄他入睡,高考前熬夜给他炖补脑的鱼头汤......
而他回报了什么?三个月不打电话,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上。葬礼那天他\"畜生......\"小明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响声在空荡的屋子里格外刺耳。他摸出手机,颤抖着拨通丽丽的电话:\"我要给咱们孩子取名'念七'。\"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你疯了?哪有孩子叫这种名字的?\"
\"就叫念七。\"小明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坚决,\"纪念我娘,纪念她没来及喜欢过孙女。\"
挂掉电话,小明继续收拾遗物。在他妈妈的樟木箱底,他发现了一个铁皮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七姐从小到大自己写给娘的每一页日记。
最早的信纸已经发黄,最近的那封是三个月前手写的:
\"娘,我挺好的,就是胃有点不舒服。小明工作忙,您别怪他不来看您。随信寄去二百块钱,您买点好吃的......\"
信纸上有几处字迹被水渍模糊,小明知道那是妈妈的泪。他想象着八十岁的老人独自的样子,胸口疼得像被捅了一刀。
收拾到厨房时,小明在碗柜深处摸到个油纸包。
打开一看,是半块发霉的灶糖,粘着张纸条:\"留给儿子的礼物\"。
灶糖已经化了,黏糊糊地沾在他手上,像某种无法挣脱的愧疚。
傍晚,小明拖着两大袋遗物走出老宅。
最后一抹夕阳照在门楣上,那里有道浅浅的刻痕——是他十岁时七姐给他量身高划的。他伸手比了比,刻痕只到他胸口。
原来在妈妈眼里,他永远都是长不大的孩子。
......
老孙是最后一个才来的。当小明红着眼睛来找他时,他正在棋牌室吞云吐雾,面前摆着半瓶二锅头。
\"我妈的祭日到了,我舅姨都来了。\"小明把消息告诉了他。
老孙眯着醉眼看了看,“人死如灯灭,还讲究那些干什么。\"他灌了口酒,你妈会恨我的,我不去......\"
话没说完,小明的拳头已经砸在他脸上。
麻将牌哗啦啦散了一地,牌友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平时斯文的小明揪着老孙的衣领怒吼:
\"你他妈还是人吗?我妈伺候你一辈子,我妈到死都惦记着这个家,你就只关心酒?\"
老孙被这一拳打醒了酒,却依然嘴硬:\"人嘛,早晚都得死......\"
小明又举起拳头,却在看见父亲花白的头发时停住了。
这个曾经让他恐惧的暴君,现在只是个干瘪的老头子,浑身散发着酒臭和腐朽的气息。
\"你一个人烂在这里吧。\"小明松开手,声音冷得像冰,\"从今往后,我没爹。\"
走出棋牌室,夜风刮得脸生疼。小明摸出七姐的日记本,借着路灯读最后一页未写完的句子:\"......要是能重来,我还是要当小明的妈妈,只是希望能活得再长点......\"
泪水模糊了视线。小明抬头望着漆黑的夜空,轻声说:\"妈,我已经成人了。\"
雪,又开始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