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吹过老槐树的枝丫,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无数细小的手在轻轻拍打。
我站在母亲的灵堂前,看着黑白照片里她慈祥的笑容,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
照片下方,两盏长明灯微弱地摇曳着,投下忽长忽短的影子。
香炉里的三炷香已经燃了一半,袅袅青烟在空气中画出曲折的轨迹,最后消散在秋日的凉意里。
\"娘最喜欢这个季节。\"大姐站在我身旁,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她说秋天的风最干净。\"
我点点头,视线模糊起来。去年此时,我们刚刚送走七姐,母亲站在七姐的坟前,白发被风吹得凌乱,她固执地不肯离开,直到双腿失去知觉。
那时她的小脑萎缩已经很明显了,医生说过她剩下的时间不多,但谁也没想到会这么快。
灵堂外,全家正和前来吊唁的亲戚们低声交谈。谈论着八十六岁的老人,背比去年更驼了,像是一夜之间被抽走了脊梁。
厨房里飘来炖肉的香气,几个远房姑姑在准备招待客人的饭菜。
锅铲碰撞的声音、水龙头的流水声、压低的交谈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种奇异的日常感,仿佛死亡只是生活的一个插曲。
但我知道,对我们家来说,这插曲太过沉重——短短一年间,七姐和母亲相继离去,留下的是永远无法填补的空洞。
\"小八,去给妈换炷香吧。\"大姐推了推我的胳膊,递来三根新香。
我接过来,在长明灯上点燃,看着火星一点点吞噬香柱,最后变成暗红色的光点。
插香时,我的手抖得厉害,香灰落在手背上,烫出一个小小的红点,却感觉不到疼。
母亲最后的日子是在床上度过的。小脑萎缩到了后期,她已经认不出任何人,包括大舅、小舅和小姨。但奇怪的是,她始终记得七姐。
夜深人静时,她会突然坐起来,对着空气说:\"小七啊,把毛衣穿上,外面冷。\"然后自顾自地笑起来,那笑容纯净得像个孩子。
七姐是母亲将近四十岁时生的老来女,比我大两岁,是家里最活泼的一个。
她有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和永远翘着的嘴角,即使生病也保持着那种让人心疼的乐观。
胃癌病带走她时,她才五十二岁。
我记得七姐走的那天,母亲趴在病床上,哭得撕心裂肺,白发和黑发混在一起,分不清谁更悲伤。
\"奶奶最后说什么了吗?\"七姐的孙女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身边,小手拽着我的衣角。她今年六岁了,眉眼间已经有了七姐的影子。
我蹲下身,平视着她清澈的眼睛:\"你奶奶说,要朵朵好好吃饭,快快长大。\"
这是谎言。母亲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是对我说的,她突然清醒过来,眼睛亮得惊人,紧紧抓着我的手:\"老八,我见到小七了,她在那边等我呢。\"
然后她的手慢慢松开,嘴角带着微笑,呼吸一点点变浅,最后停止了。
供桌上除了香烛和母亲的遗像,还摆着几样她生前喜欢的点心——芝麻酥、桂花糕和一小碟蜂蜜。这些都是大姐一大早去买的,跑遍了半个县城。
屋外传来汽车喇叭声,舅舅一家到了。我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上的褶皱。镜子里,我的眼睛布满血丝,眼下是两片青黑。
自从母亲病重,我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个整觉了。每次闭上眼睛,不是梦见七姐化疗后憔悴的脸,就是梦见母亲茫然寻找着什么的眼神。
葬礼定在明天上午。按照老家的习俗,今晚要守灵。亲戚们陆续到来,灵堂里渐渐挤满了人。
女眷们围在一起折纸钱,金黄的纸片在她们手中翻飞,很快变成一串串金元宝。
空气中弥漫着香香、食物和人体混杂的气味,闷得人透不过气来。
我走到阳台上透气。十月的阳光已经不那么灼人,照在身上暖融融的。
阳台上那棵蟹脚兰,绿油油的叶子在风中轻轻摇曳,那是母亲去年亲手种下的。
她总是说,蟹脚兰是坚强,越到冬季越精神。我蹲下来抚摸那些叶瓣,触感凉而柔软,像母亲晚年逐渐失去温度的手。
\"喝点水吧。\"五姐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递来一杯热茶。我接过杯子,热气氤氲中看见五姐浑浊的眼睛里蓄满泪水。
她今年明显老了太多,皱纹像干涸的土地一样龟裂在脸上。七姐走后,母亲是她唯一的支撑,现在这根支柱也倒了。
夜幕降临后,大部分亲戚都回去了,只剩下几个至亲守灵。大姐在灵堂角落铺了几张席子,让我们轮流休息。
孙外甥小雨已经睡着了,蜷缩在大姐怀里,小脸上还挂着泪痕。我坐在老娘灵前,看着她的遗像,思绪飘回从前。
老娘是个能干的女人,年轻时在纺织厂工作,后来下岗在家做裁缝补贴家用。
她有一双巧手,能做出最合身的衣服。我至今记得她踩缝纫机时的样子,专注而平静,机器发出有节奏的哒哒声,像是某种安心的旋律。
七姐结婚时的旗袍就是母亲亲手做的,淡粉色的缎面上绣着并蒂莲,花了母亲整整三个月时间。
\"娘走的时候很安详。\"大姐轻声说,她坐在我旁边,手里捏着一块手帕,\"这算是唯一的安慰了。\"
我点点头。老娘临终前的确很平静,甚至带着某种期待。但我忍不住想,她等了整整一年才去找七姐,这一年里,她的心该有多痛啊。
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世间最残酷的事之一,更何况老娘还承受着病痛的折磨。
夜深了,灵堂里只剩下长明灯微弱的光亮。大姐劝我去睡一会儿,我摇摇头。
明天老娘就要入土为安了,我想多陪她一会儿。窗外的秋虫不知疲倦地鸣叫着,声音忽高忽低,像是某种哀伤的挽歌。
我轻轻抚摸着老娘的遗像,玻璃冰凉光滑。照片是去年拍的,那时她已经病了,但眼神还很清明。
摄影师让她笑一笑,她说:\"等小七回来一起照吧。\"我们都愣住了,没人敢告诉她七姐已经不在了。
最后是三哥说七姐出差了,母亲才勉强对着镜头露出笑容。
\"娘,七姐在那边等您呢。\"我低声说,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流下来,\"您们团聚了,应该高兴才对...\"
但我的心像被撕成了两半,一半为老娘不再受苦而欣慰,一半为我们失去她而痛苦。这种矛盾撕扯着我,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凌晨时分,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见老娘和七姐站在一片金色的麦田里向我挥手。
母亲年轻了许多,七姐健康活泼,她们的笑容比阳光还要灿烂。我想跑过去,却怎么也迈不开腿,只能站在原地,看着她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麦浪中。
\"小八,醒醒,该准备出发了。\"大姐摇醒我时,天刚蒙蒙亮。院子里已经有人走动的声音,厨房里飘来粥的香气。
我揉揉酸涩的眼睛,发现身上盖着一件外套,是大姐的。
葬礼很简单。按照老娘的遗愿,没有大操大办。送葬的队伍缓缓走向墓地,沿途撒下的纸钱被秋风吹起,像一群金色的蝴蝶。
我捧着老娘的遗像走在最前面,照片很轻,却又重得让我双臂发颤。
墓地选在七姐旁边。一年时间,七姐的墓碑已经被风雨侵蚀出些许痕迹,但照片依然清晰。
下葬时,大姐终于崩溃了,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外孙女小雨被吓到了,也跟着哭起来。弟兄们站在一旁,面无表情,但眼泪无声地顺着脸颊滚落。
我看着老娘的棺材慢慢放入墓穴,黄土一点点覆盖上去,突然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永别。
从此以后,我再也听不到老娘叫我\"小八\"时那种特有的音调,再也吃不到她包的韭菜饺子,再也不能在她面前任性撒娇。这些平凡的日常,原来都是不可复制的珍宝。
葬礼结束后,亲戚们陆续离开。我们一家人在墓地又站了很久,直到夕阳西斜,把每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回家的路上,谁都没有说话。街边的银杏树开始落叶,金黄的叶子铺了一地,踩上去发出轻微的碎裂声。
家里突然空荡得可怕。老娘的房间还保持着原样,床单平整,枕头上有她头型的凹陷。梳妆台上摆着她用了一半的雪花膏,瓶口还留着她的指纹。
我坐在她的床上,拿起枕边那本翻旧了的《挂历》,书签还夹在她最后读到
大姐开始整理老娘的遗物。在衣柜最底层,我们发现了一个小铁盒,里面装着七姐从小到大的照片,还有一张全家福,是七姐结婚那年拍的。照片上每个人都笑得那么开心,仿佛痛苦永远不会降临。
\"咱娘一直把这些带在身边。\"大姐抚摸着照片,声音哽咽,\"即使在最糊涂的时候,她也不让别人碰这个盒子。\"
我拿起最上面的一张照片,是七姐小时候站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照的。她穿着老娘做的碎花裙子,笑得见牙不见眼。
那天晚上,我们全家围坐在餐桌旁,吃了一顿沉默的晚饭。老娘的座位空着,但大姐还是习惯性地往她碗里夹了菜。
大家都喝了一点酒,眼睛红红的。小雨困得直点头,却固执地不肯去睡,好像害怕一闭眼又会失去什么。
夜深人静时,我独自站在院子里。秋夜的风已经带着寒意,星星却格外明亮。
我想起老娘常说,人死后会变成星星,在天上守护着地上的人。我仰头寻找,不知道哪一颗是老娘,哪一颗是七姐。
\"娘,七姐,\"我轻声呼唤,\"你们在那边要好好的。\"
一片落叶飘到我肩上,又轻轻滑落。
我伸手接住它,枯黄的叶脉在月光下清晰可见。生命如此脆弱,却又如此坚韧,就像这片叶子,即使枯萎了,依然保持着完整的美。
明天太阳还会升起,生活还要继续。我知道,悲伤不会这么快消失,它会像影子一样跟随我们很久很久。
但老娘和七姐留给我们的爱,也会像星光一样,永远照亮我们前行的路。
我深吸一口气,秋夜的空气清冽如泉水,带着菊花淡淡的香气。远处传来几声犬吠,更显得夜色宁静。
回到屋里,我看见大姐正轻拍着小雨的背哄她入睡,老九在灯下翻看那本旧相册。这一幕平凡而温暖,我想,老娘和七姐若在天有灵,也会为此欣慰吧。
明天,我们将开始学习在没有老娘和七姐的日子里生活。这很难,但我们必须做到。
因为活着的人要继续活下去,因为记忆中的人需要我们记住,因为爱从未真正离开,它只是换了一种存在的方式。
我轻轻关上房门,把秋风和星光留在外面。
屋内的灯光温柔地笼罩着这个伤痕累累却依然完整的家,像是一个无声的承诺——无论经历多少离别,我们都会彼此守护,直到重逢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