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子来厂里找我的时候,总带着股消毒水味。那味道像是长在了她身上,混着洗衣粉的廉价香气,在五月的热风里发酵成一种特殊的印记。
我老远就能闻见,不用抬头就知道是林莉来了。
自从小姨子从东北老家来后,她的主要责任就是按照丈母娘的意子,来照顾她二姐,偶尔自己也会出去打钟点工,减少家里的一些开支。
\"姐夫,你帮我看看这缴费单,是不是又多算了?\"她把单子递过来时,袖口磨出的毛边在我手背上扫过,粗糙得像砂纸。
我抬头看她,发现她今天把头发胡乱扎成了个丸子,露出晒得发红的脖颈,那里还粘着几根没清理干净的棉絮。
我接过单子,纸张上还带着她掌心的温度。车间里的机器轰鸣声突然变得很远,耳边只剩下头顶老风扇吱呀吱呀的转动声。
林莉站在我旁边搓着手,她指关节肿得发亮,像几颗熟过头的樱桃嵌在皮肤里——这是常年骑电动车在养老院和制衣厂之间奔波的结果。
\"你闺女这月生活费该打了,\"她眼神瞟向车间方向,那里堆着刚下线的服装半成品,\"她打电话说想买本专业书,要三千多。\"
我笔尖顿了顿,在养老院缴费单上圈出个错误的数字。墨水的蓝色在林莉眼里漾开,她脸一下子亮了,像是有人在她眼睛里点了盏灯。
\"真的?这护理费多算了五十?太好了,够给外甥买两本练习册了!\"
她笑起来时眼角的皱纹像扇子一样展开,我突然想起二十年前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还是个扎着马尾辫的初中生,站在她姐姐林芳身边,像株刚抽条的柳树。
现在这棵柳树被生活压弯了腰,却还在努力为我遮荫。
\"厂长!三号机台卡线了!\"车间主任的吼声刺破空气。我匆忙把单子塞回给林莉,她手指碰到我的,冰凉得像井水。
我这才注意到她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淡黄色的药渍,是给她二姐喂药时留下的。
\"我明天帮你问问会计,\"我转身往故障机台跑,背后传来林莉的声音:\"记得吃饭!你胃不好别老啃凉馒头!\"
她的叮嘱混着机油味飘过来,我挥挥手没回头,怕她看见我发红的眼眶。
下班时天已经黑透了。我骑着那辆二手电动车往城郊养老院赶,夜风裹着槐花香往鼻孔里钻。
后座上绑着个保温桶,里面是食堂打的红烧肉——林芳最爱吃的。自从三年前那场车祸带走她的双腿和部分记忆后,红烧肉成了为数不多能让她露出笑容的东西。
养老院走廊的灯光惨白得像医院手术室,消毒水味比林莉身上的浓十倍。我在307房门口停下,听见里面传来电视声和护工的唠叨。\"林阿姨,您把药吃了再睡......\"
推开门时,老婆正歪在轮椅上看电视剧,屏幕蓝光映在她浮肿的脸上。她看见我,眼神迷茫了几秒才聚焦:\"老头?\"这声称呼让我鼻子一酸——她有时连我是谁都认不出来。
\"老婆,给你带红烧肉了。\"我蹲下来拧保温桶,塑料盖子发出清脆的\"啪\"声。肉香立刻填满了房间,老婆的眼睛亮起来,像个期待糖果的孩子。
护工王姐在旁边叹气:\"王师傅,您自己吃过没?\"
\"吃过了,食堂吃得饱饱的。\"我撒谎时肚子突然叫起来,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响亮。王姐摇摇头出去了,我舀了块肥瘦相间的肉送到林芳嘴边。
她咀嚼得很慢,油渍顺着嘴角流到下巴,我用手背给她擦掉,触到她松弛的皮肤像摸着棉絮。
走廊突然传来脚步声,我下意识把保温桶往身后藏。门被推开时,我嘴里正塞着早上剩下的半个馒头,噎得直咳嗽。
\"妈!我姨父在走廊里啃干馒头呢!\"林莉的儿子小浩站在门口,举着手机的手在发抖。我听见电话那头林莉的惊呼,接着是电动车钥匙的哗啦声。
十分钟后林莉冲进房间时,我正把最后一块红烧肉装进林芳的饭盒。她一把夺过我手里的馒头,塞给我个还冒着热气的肉包子。\"
你这是何苦?\"她声音压得很低,但每个字都像锤子砸在我心上。
林莉自己咬了一大口包子,油顺着她开裂的嘴角流下来。\"我二姐就爱吃这口,住院时念叨好几回了。\"
她说话时蒸汽从嘴里冒出来,混着眼里的潮气,在空调冷风中凝成白茫茫的一片。
我突然想起刚结婚那年,我总骑着二八大杠,车后座载着林芳,车把上挂着给她买的糖葫芦,她笑得比晚霞还灿烂。
\"你外甥女下个月要交考研辅导班费用。\"我盯着地板上一块褪色的瓷砖说。瓷砖裂缝里积着黑垢,怎么刷都刷不干净,像我们永远填不满的生活窟窿。
林莉突然抓住我的手,她掌心的茧子刮得我皮肤生疼。\"姐夫,你看看我。\"她强迫我抬头,\"我上个月开始在医院做护工,晚上七点到凌晨一点,时薪三十。\"她举起那双变形的手,\"看,还能再坚持几年。\"
我这才发现她蓝工装领口别着个小小的护工牌,塑料膜已经磨花了。她身上那股消毒水味突然有了答案,我喉咙像塞了团棉花。窗外传来蝉鸣,夏天真的来了。
\"费用的事你别管,\"林莉把肉包子硬塞进我手里,\"小雨是我亲外甥女,林芳是我亲姐。\"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羽毛,\"而你......你是我家人。\"
保温桶里的肉香、消毒水味、包子上的油渍、林莉手上的茧子、林芳含糊的咀嚼声、窗外忽远忽近的蝉鸣——这些碎片在那一刻突然拼成一幅完整的画。
我咬了口包子,猪肉大葱的滋味在舌尖炸开,咸得我眼泪直流。
老婆突然在轮椅上哼起歌来,是《甜蜜蜜》,我们结婚时放的。她走调得厉害,但我和林莉都笑了。
在这个充满消毒水味的夜晚,我尝到了久违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