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里的锅炉房改造成文创园那天,我在拆迁的废墟里捡到个铁皮盒。盒子被压在断裂的水泥板下,露出的一角在阳光下闪着微弱的光,像黑夜里的萤火虫。
我蹲下身,手指碰到冰凉的铁皮,铁锈簌簌落下,沾在掌心像干涸的血迹。
锁早就锈死了,我用扳手撬开,铰链发出垂死般的呻吟。
里面是一叠泛黄的诗稿,纸边卷得像海浪,墨迹被岁月浸得发乌,像老人手臂上的老年斑。
我小心翼翼地展开最上面那页,纸页发出脆弱的沙沙声,仿佛随时会碎裂在五月的风里。
\"车间的灯比星星亮\/妻子的发比棉纱长\",这两行字跳进眼帘时,我的手指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落款日期是三十年前,字迹还带着年轻人特有的莽撞,撇捺像车床上的铁屑一样锋利。我认得这笔迹——是锅炉房的老李头,去年刚得肺癌走的。
风突然大起来,诗稿在我手中哗啦作响,像一群白鸽想要飞走。
我抬头看向正在拆除的锅炉房,巨大的机械臂正撕开铁皮屋顶,露出里面锈蚀的管道。
那些管道曾经输送过多少滚烫的蒸汽,就像这些诗句曾经承载过多少滚烫的心事?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在传达室铺开新稿纸。纸是女儿过年时送的,一直舍不得用,现在终于找到了它的使命。
钢笔吸足了蓝黑墨水,在纸上写下第一行字时,我听见笔尖与纸张摩擦的细微声响,像是春天第一只蚂蚁爬过枯叶。
\"锅炉凉了\/但蒸汽还在管道里流淌\"。写完这两句,我停下来,听见窗外夜班工人的脚步声。
他们的劳保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与远处车间的机器声交织在一起,形成奇特的韵律。
月光透过铁栅栏,在稿纸上投下细碎的影子,让我想起妻子年轻时编的麻花辫,黑亮黑亮的,在阳光下像两条游动的小蛇。
远处传来老八电动车的马达声,突突突的,像老人咳嗽。谁知道他刚从养老院回来,要去厂里仓库帮着卸货——多挣点加班费,给女儿凑下学期的学费。
这声音让我写下第二段:\"我的电动车\/驮着两个太阳\/一个在车头照亮养老院的路\/一个在车尾暖着女儿的书包\"。
有次写得太投入,直到凌晨才发现趴在桌上睡着了。口水洇湿了诗稿,把\"养老院的玉兰开了\"晕成\"养老院的玉兰哭了\"。
晨光中,这行变形的诗句突然击中了我。去年春天,我推着妻子王姨在养老院花园散步,她那时还能认出人,指着玉兰花说:\"年轻时老王送我的第一束花,就是这个。\"
她枯瘦的手指抚摸花瓣的样子,像是在抚摸四十年前的爱情。
现在老婆只会对着天花板发呆了。阿尔茨海默症像块橡皮擦,一点一点擦去她的记忆。
我笑着笑着就哭了,泪水滴在稿纸上,与口水晕开的字迹混在一起,分不清哪个更咸。
女儿放暑假来看我,翻到我写的诗,眉头皱成个小疙瘩。\"爸,你这诗里咋老提车间?\"她指着其中一页问我。
我望向窗外,夕阳正照在厂房的玻璃窗上,折射出橘红色的光。\"这里的机器、铁屑、甚至机油味,都跟我过日子呢。
\"我指着墙上斑驳的水渍,\"你看这个像不像车床的影子?它陪了我二十年,比亲戚走得还勤。\"
女儿似懂非懂地点头,拿出手机给我看她拍的照片:我在养老院给妻子梳头发,阳光照在两人花白的头顶,像撒了层碎金。
照片里,老八的手笨拙地握着梳子,动作轻得像在对待易碎的玻璃工艺品。\"
王叔说,等你妈好点,就带她去看海。\"女儿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敲在我心上。我们都知道,老婆的病情只会越来越重。
我的电动车总在清晨五点半出现在厂门口,车筐里装着给我带的玉米糊糊——是养老院食堂剩下的,舍不得扔。
糊糊装在洗干净的玻璃瓶里,还带着余温。我把刚写好的诗稿塞进车筐:\"给女儿看看,让她帮我改改。\"
嘿嘿笑着点头,车把上的保温桶晃悠着,里面是给妻子熬的小米粥,熬了整整半夜。我能闻见小米的香气,混着电动车蓄电池的酸味,形成一种奇特的晨曲。
有次厂里搞\"劳动者之歌\"征文比赛,我把写车间的诗投了稿,居然得了三等奖。
颁奖那天,我穿着唯一一件没补丁的衬衫站在台上,手心全是汗。奖金不多,五百块钱,够给我的妻子买两箱纯牛奶。
我把钱塞进小姨子的口袋时,她正蹲在地上给她二姐洗衣服。
\"姐夫,这钱我不能要。\"她把钱推回来,手上的水在钞票上留下指纹般的痕迹。我硬塞进她兜里:\"有时间给你二姐买两箱奶,她爱喝这个。\"
“我有钱,姐夫你不舍的吃喝,你买点奶早晨自己喝点,补成点营养,要不干活身子受不了。”
我的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拍得她骨头有点疼。
深秋的一个雨夜,小姨子突然敲传达室的门。我开门时,她浑身湿透地站在门口,手里攥着张诊断书,纸已经被雨水和汗水浸得半透明。\"
姐夫,我实在没办法了......\"她的声音比蚊子还小,眼睛盯着自己露出脚趾的劳保鞋,\"倩倩妈需要加护病房......倩倩的学费还没凑够......\"
我没等她说完,转身从抽屉里拿出存折。存折皮面上印着\"活期存款\"四个金字,是我攒了几年的工资金备用。\"取吧,先用着。\"我说得轻描淡写,好像那只是一张废纸。
小姨子的眼泪啪嗒掉在存折上,晕开了\"整存整取\"四个字。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在地上,形成一个小小的水洼,倒映着天花板上摇晃的灯泡。
那天夜里,我写了首最长的诗。钢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像春蚕啃食桑叶。
从车间的第一缕晨光写到养老院的最后一盏灯,从年轻时的豪情壮志写到现在的白发苍苍。
诗的最后一段是这样写的:\"我的电动车辙里\/盛着女儿的课本和妻子的药\/我的稿纸上\/落着车间的铁屑和月光\"。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打在窗玻璃上,像无数支笔尖在抄写这首诗。
雨声与车间夜班的机器声形成奇妙的二重奏,我仿佛听见三十年前那个在锅炉房写诗的年轻人也在轻轻吟诵。
这些诗句将被抄给厂里的机器听,抄给养老院的玉兰听,抄给每个在生活里咬牙前行的人听。
凌晨三点,雨停了。我推开窗户,闻到雨后泥土的腥味和远处炼钢厂的铁锈味混合在一起。
我的电动车孤零零地停在车棚里,后座上用橡皮筋绑着的雨布还在滴水,滴答,滴答,像一首未完成的诗在等待下一个韵脚。
天快亮时,我趴在稿纸上又睡着了。
梦里,妻子年轻的麻花辫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我和老婆手牵手站在海边,倩倩在沙滩上写下第一行诗。
而那个锅炉房的年轻人,正把一叠诗稿小心翼翼地放进铁皮盒里,埋在即将拆除的墙根下,等待三十年后的某个春天,被另一双长满老茧的手重新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