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的风像刀子,刮在磨香棚的竹帘上“哗啦”响。赵铁柱正给磨盘轴眼换麻布,忽然听见棚外传来轱辘声,出门一看,老周推着辆独轮车,车上装着袋糯米和捆红绳,车把上还挂着串冻得硬邦邦的糖瓜。
“赵小子,忙着呢?”老周把车停在棚门口,呼出的白气裹着笑,“离年三十还有二十天,该准备蒸年糕了。”他拍了拍糯米袋,“这是河湾村新打 的糯米,比去年的黏,蒸出来的糕能粘住牙。”
周丫从车后探出头,小脸蛋冻得通红,手里攥着个红纸剪的小福字:“赵叔,俺剪的福字,贴磨盘上好不好?”福字边缘剪得歪歪扭扭,却透着股热乎气。
王奶奶挎着竹篮进来,篮里装着刚炒的瓜子和花生,见了糯米眼睛一亮:“可算来了!我这几天正念叨着,没年糕不像过年。”她往磨盘上摆瓜子,“今年得多蒸两笼,给学堂的娃们都分点。”
张大爷蹲在棚角编草绳,烟袋锅在草绳上磕了磕:“蒸年糕得用大蒸笼,我那口旧蒸笼还在柴房,找出来修修能用。”他抬眼瞅着赵铁柱,“磨糯米的活,就靠你了——得磨得细,像雪花似的才好。”
赵铁柱摸了摸周丫递来的福字,纸边冻得发脆:“先把福字贴上。”他踩着凳子,把福字贴在磨盘正上方的木柱上,红纸上的金粉在寒风里闪闪的,像落了点星光。
磨糯米那天,孩子们都来了,围着磨盘叽叽喳喳。狗蛋自告奋勇推磨杆,刚推了两圈就喊累,汗珠子顺着鼻尖往下掉:“这糯米咋比麦子沉?”
“傻小子,”老周笑着往磨眼里倒糯米,“糯米含淀粉多,磨起来费力气。当年我跟你爷推磨,磨一上午糯米,胳膊都抬不起来。”
周丫用小木瓢往磨眼里添糯米,添得太急,糯米撒在磨盘上,混着磨出的米粉,像铺了层白霜。“哎呀!”她赶紧用手去拢,结果米粉沾了满手,往脸上一抹,成了小花猫。
大家笑得直不起腰,王奶奶赶紧拉她去洗手:“等会儿蒸年糕,给你揪块面团,让你当糖人捏。”
磨到一半,磨盘突然“咯噔”响了声,转不动了。赵铁柱低头一看,磨盘缝里卡着颗小石子,石子上还缠着根红绳——是周丫福字上掉的穗子。“准是福字没贴牢,穗子掉下来了。”他用镊子夹出石子和红绳,“还好没卡坏磨齿。”
狗蛋凑过来看:“赵叔,这红绳能编个小玩意儿不?俺娘说过年戴红绳能辟邪。”
赵铁柱把红绳缠在手指上转了转:“等磨完糯米,教你们编红绳结,挂在年糕上,又好看又吉利。”
正说着,二柱子抱着他家的旧石臼跑进来:“赵叔,俺娘说用石臼捶糯米更黏,要不要试试?”小石头跟在后面,手里拎着个豁口的瓦盆,是来装捶好的糯米团的。
“好啊,”赵铁柱接过石臼,“磨一半,捶一半,看看哪种更糯。”他往石臼里倒了点糯米粉,“你来捶,轻点,别洒出来。”
二柱子抡着石杵使劲捶,糯米粉“噗”地溅出来,落在小石头的棉帽上。小石头气得去抢石杵,结果两人撞在一起,石臼翻了,糯米粉撒了一地。“都怪你!”二柱子推了小石头一把,小石头“哇”地哭了。
“哭啥?”老周捡起石臼,往地上扫糯米粉,“这点粉算啥?我小时候过年,家里穷得没糯米,就用玉米面蒸糕,照样吃得香。”他把扫起来的粉装进瓦盆,“别浪费,掺点新粉接着捶,多捶会儿,照样黏。”
王奶奶也过来打圆场:“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当年我嫁过来,头年蒸年糕,把糖精当成白糖放,结果蒸出来的糕苦得没法吃,你张大爷硬是啃了半块,说‘苦尽才能甜来’。”
张大爷在旁嘿嘿笑:“可不是嘛,现在想起那苦味,倒比甜味记得牢。”他放下草绳,拿起石杵示范,“捶米得像打太极,轻一下重一下,让粉在臼里打转转,这样才能捶出黏性。”
孩子们看得认真,周丫突然说:“俺爷爷捶年糕时,会往臼里放颗红枣,说这样糕里会藏着甜。”她从兜里掏出颗干红枣,往石臼里一扔,“咱也放一颗!”
这下大家都来了劲,你一把我一把往石臼里添糯米粉,二柱子和小石头也不吵了,轮流捶石杵,嘴里还念着周丫教的顺口溜:“捶捶捶,捶出甜,年糕黏,团圆年。”
赵铁柱蹲在磨盘边,看着石臼里渐渐成团的糯米,忽然想起小时候,爹总在年三十早上,把磨好的糯米粉分成几份,给街坊们送去。“等年糕蒸好,”他对孩子们说,“咱给村里的孤寡老人送点,让他们也尝尝年味儿。”
狗蛋举着手喊:“俺去送!俺认识李奶奶家,她家的猫可胖了!”
周丫也不甘示弱:“俺也去!俺给张爷爷送,他总给俺讲磨盘的故事。”
蒸笼上汽时,磨香棚里飘满了甜香。王奶奶往糯米团里掺了红糖和桂花,揉成一个个小方块,摆在蒸笼里,像块块方方正正的蜜糖。老周在年糕上摆了红枣和花生,说这叫“早生贵子”,惹得孩子们笑个不停。
张大爷把修好的蒸笼盖盖上,用布把缝隙捂严:“得蒸足一炷香,火不能太旺,不然外面糊了,里面还生着。”他蹲在灶前添柴,火光映着他脸上的皱纹,像开了朵菊花。
孩子们围着蒸笼转,鼻子使劲嗅着,狗蛋忍不住掀开条缝,一股白汽“噗”地冒出来,烫得他直缩手,却笑得开心:“闻着比糖瓜还甜!”
年糕蒸好时,夕阳正往棚里灌金。王奶奶把年糕摆在磨盘上,红的枣、白的糕、黄的花生,在磨盘的青石板上拼成了幅热闹的画。赵铁柱教孩子们编红绳结,狗蛋编了个歪歪扭扭的蝴蝶结,周丫编了个像小向日葵的结,都系在年糕上。
分年糕时,孩子们都懂事地少拿,把大块的留给要送的老人。二柱子捧着年糕,拉着小石头往李奶奶家跑,嘴里喊着“李奶奶,吃年糕喽”;狗蛋把年糕装进布袋,说要给张爷爷的猫也分点;周丫最细心,把带福字的年糕留给了老周,说“爷爷得吃最吉利的”。
磨盘上还留着几块年糕,冒着热气。赵铁柱、老周、王奶奶和张大爷围坐在一起,手里捧着年糕,慢慢嚼着。糯米的黏、红糖的甜、桂花的香,混着磨盘的石味,在嘴里慢慢化开来。
“明年,”老周咬了口年糕,眼里闪着光,“咱把河湾村的石碾也修好,蒸年糕时,一半用磨盘磨,一半用石碾碾,看看哪个更糯。”
王奶奶点头:“再种点芝麻,磨成芝麻粉撒在年糕上,更香。”
张大爷磕了磕烟袋锅:“我那套老蒸笼,得再修修,明年多蒸几笼,让全村人都吃够。”
赵铁柱看着木柱上的福字,觉得这年味儿,就像磨盘里的糯米,磨得越细,捶得越久,才越黏,越甜。他往磨眼里撒了把新的糯米种,心里盼着:等开春,这些种子发了芽,明年的年糕,定会更香甜。
夜色漫进棚子,磨盘上的年糕还冒着热气,甜香混着孩子们的笑声,飘出老远,像在告诉全村人——年,就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