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的阳光斜斜照进磨香棚,赵铁柱蹲在磨盘边,手里捏着根铁钎,正顺着张大爷说的位置往下探。年前守岁时说的“挖地窖”,成了孩子们开春最惦记的事,周丫和狗蛋一早就扛着小锄头来了,蹲在旁边眼巴巴地瞅着。
“赵叔,真有地窖吗?会不会有蛇啊?”狗蛋攥着锄头把的手紧了紧,去年夏天他在麦地里被菜花蛇吓过,到现在还犯怵。
赵铁柱笑了笑,铁钎碰到硬物时发出“叮”的轻响:“放心,这地窖封了几十年,蛇早钻不进来了。再说有我在,怕啥?”他加重力气往下撬,磨盘中心的石板果然松动了,边缘露出半指宽的缝隙,一股混着尘土和霉味的气息从缝里钻出来,带着点陈年老粮的味道。
“真有!”周丫惊喜地拍手,小辫子随着动作甩来甩去,“我就知道张爷爷不骗人!”
张大爷拄着拐杖过来,眯眼瞅着石板:“慢点撬,别把边上的石缝震裂了。当年封地窖时,用糯米灰浆糊了三层,结实着呢。”他往孩子们手里塞了把小刷子,“等会儿撬开,你们负责扫灰,可别用手摸,脏得很。”
老周扛着撬棍赶来,额头上还带着汗:“刚在河边洗了把脸,精神头足!”他把撬棍插进缝隙,“来,小赵,搭把手!”
两人合力往下压,石板“咔”地一声翘起来一角,更多的灰尘簌簌落下。周丫和狗蛋赶紧用袖子捂住嘴,眼睛却瞪得溜圆,生怕错过什么。
石板被彻底挪开时,一股更浓重的气味涌上来,混杂着霉味、虫蛀味,还有淡淡的麦香。地窖不深,四壁是夯实的黄土,角落里堆着几个半塌的麻袋,麻袋上结着厚厚的蛛网。
“慢点下。”赵铁柱用梯子探了探深度,踩着梯阶往下走,脚刚落地就踢到个硬东西。捡起来一看,是个陶瓮,口沿缺了块,里面空空的,瓮身上画着模糊的鱼纹,看着有些年头了。
“这是装粮的瓮,”老周趴在窖口往下看,“以前我家也有一个,我娘总用它装小米,说陶瓮透气,粮食不容易坏。”
赵铁柱借着从窖口照进来的光,仔细打量四周。地窖不大,也就一间柴房大小,墙角堆着几捆已经朽成碎末的秸秆,地上散落着几个陶碗,碗底还粘着点发黑的面渣。他弯腰捡起一个相对完好的碗,碗沿刻着个“丰”字,笔画都磨平了。
“这碗跟我家那只一模一样!”张大爷在上面喊,“当年分田地时,村里按户分碗,一家一个,说是‘碗里有粮,心里不慌’。”
周丫和狗蛋也想下去,被赵铁柱拦住:“下面灰大,你们在上面等着,我把东西递上来,你们负责擦干净。”他递上那个刻着“丰”字的碗,“先擦这个,轻点,别碰掉边。”
孩子们小心翼翼地捧着碗,用软布一点一点擦,灰层落下后,“丰”字渐渐清晰起来,笔画间还能看到细小的裂纹,是常年使用留下的痕迹。
“赵叔,这麻袋里是不是还有粮食?”狗蛋指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虽然边角已经烂了,但形状还保持着饱满。
赵铁柱走过去,轻轻拨开麻袋表面的蛛网,里面露出的不是麦粒,而是一堆泛黄的纸卷。他小心地抽出一卷,展开时纸页“哗啦”作响,上面用毛笔写着字,墨迹已经发暗,隐约能辨认出“民国三十八年”“秋粮入库”等字样。
“是账本!”老周眼睛一亮,“这是当年村里记粮食账的本子!”
纸卷一共有十几册,赵铁柱把它们一一递上去,张大爷戴上老花镜,和孩子们一起翻看。账本里的字迹工工整整,记录着每一户缴纳的粮食数量,谁家交了小麦,谁家交了玉米,甚至连“李寡妇家多交三升,抵冬衣钱”这样的小字都记着。
“李寡妇?是不是总坐在村口老槐树下的那个奶奶?”周丫仰着脸问,她听奶奶说过,以前村里有个寡妇,靠纺线换粮食,总把最好的粮食交给村里。
张大爷点点头,叹了口气:“就是她。那时候日子苦,她一个人带着俩孩子,交粮时总把筛得最干净的麦子送来,说‘不能占集体的便宜’。”他指着账本上的记录,“你看,这里写着‘李张氏,三升麦,匀给孤儿半升’,她自己都不够吃,还总想着别人。”
狗蛋指着另一页:“这是我爷爷的名字!”上面写着“王老实,五升玉米,带壳”,后面跟着个小注“壳厚,已筛”。他挠挠头,“我爷爷真老实,带壳的玉米也敢交?”
“那时候玉米壳重,带壳交能多算点分量,”赵铁柱解释道,“但他肯定是不好意思全带壳,不然账本上不会特意记‘已筛’——收粮的人知道他实诚,帮他把壳筛了。”
翻到最后一册,账本的封底夹着一张小画,画的是个简易的磨盘,旁边歪歪扭扭画着个小人,手里举着个碗,旁边写着“磨啊磨,磨出白花花”。
“这是孩子画的吧?”周丫指着小人,“跟我画的一样丑。”
老周接过画,摸了摸纸面:“像我家那口子小时候的笔迹,她总爱画磨盘,说长大了要当磨盘匠,让家家户户都有新磨盘。”他眼里闪着光,“后来她真嫁给了我这个修磨盘的,也算遂了愿。”
赵铁柱继续在地窖里翻找,在最里面的角落发现了一个铁皮盒,锁已经锈死了。他撬开盒子,里面没有金银,只有几枚铜钱、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还有一块磨得光滑的鹅卵石。
照片上是两个年轻人,穿着打补丁的衣服,并肩站在磨盘边,笑得很灿烂。“这是……”赵铁柱把照片递给老周,“您认识吗?”
老周接过照片,手突然抖了一下:“这是我哥和嫂子!他们……他们当年为了护地窖里的粮食,被土匪杀了……”他声音哽咽,“这照片我以为早丢了,没想到在这儿。”
铁皮盒里的鹅卵石上,用红漆写着个“安”字,漆皮已经剥落大半。老周摩挲着石头,哽咽道:“这是我哥的石头,他说‘磨盘转,日子安’,总把它带在身上。”
孩子们看着老周难过的样子,都安静下来。周丫把擦干净的“丰”字碗递过去:“周爷爷,用这个碗喝点水吧。”狗蛋也把那张小画递上:“这个,给您。”
老周接过碗和画,抹了把脸,挤出个笑:“好,好,谢谢你们。”
赵铁柱把地窖里的物件一一整理好,账本、陶碗、铁皮盒、照片……摆了满满一磨盘。阳光透过棚顶的缝隙照在这些旧物上,灰尘在光柱里跳舞,像把过去的时光都照得透亮。
“这些东西得好好收着,”他对孩子们说,“不是为了记着苦,是为了记着当年的人怎么过日子——一分一厘都算得清楚,一点一滴都想着别人。”
张大爷找来几个木箱,把物件分门别类装进去:“我看啊,就放在磨香棚的角落里,做个‘老物件角’,谁来了都能看看,讲讲过去的故事。”
老周把照片放进贴身的口袋:“这张我得带走,想他们了就拿出来看看。”他看着赵铁柱,“小赵,谢谢你把这些东西挖出来,不然这些故事,就真的烂在地里了。”
赵铁柱笑着摇头:“是这些老物件自己想出来了,想让孩子们知道,现在的好日子,是怎么来的。”
周丫拿起那个“丰”字碗,往里面装了把新收的小米:“看,现在碗里有新米了。”
狗蛋也学着往陶瓮里放了把玉米粒:“这个也装满。”
地窖被重新封好,石板盖回原位,只是这次没有用灰浆,只简单压着,像给过去的时光留了个透气的缝。磨盘转起来时,发出比往常更轻快的“吱呀”声,仿佛也在跟着念叨那些刚被记起的故事。
赵铁柱看着磨盘上的新粮,又看了看角落里的木箱,忽然觉得,日子就像这磨盘,旧的粮食磨成粉,新的粮食又倒进来,磨着磨着,就把过去和现在磨成了一团,分不清哪是陈味,哪是新香——但都一样,是日子该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