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里的老物件摆进木箱那天,磨香棚的孩子们来得格外早。周丫抱着她的小木瓢,蹲在木箱前,手指点着那个刻“丰”字的陶碗:“赵叔,这碗真的能装下三升麦子吗?”
赵铁柱正在磨新收的绿豆,绿豆“沙沙”落进磨眼,他抬头笑:“不光能装麦子,还能教你们认粮食。”他往木箱上摆了个竹筛,“今天的课,就围着这些老物件学。”
狗蛋举着个玉米棒凑过来,玉米粒饱满得快炸开:“学啥?学这些破碗咋装粮?俺娘说破家值万贯,可这些碗连饭都盛不了。”
“你懂啥,”张大爷拄着拐杖过来,烟袋锅往木箱上磕了磕,“这碗里盛的不是粮,是日子。当年你爷用这碗给你爹喂饭,才把他养这么壮。”他指着账本上的字迹,“还有这账本,字字都记着谁家吃亏、谁家占便宜,教咱做人得实在。”
王奶奶挎着竹篮进来,里面装着刚蒸的窝头,玉米面混着黄豆面,黄澄澄的冒着热气:“先吃点垫垫,等会儿用老陶瓮盛新磨的绿豆粉,让你们看看老物件的用处。”
孩子们捧着窝头啃,眼睛却黏在木箱上——那个画着鱼纹的陶瓮、磨平边角的铜锁、泛黄的粮食账本,像一群沉默的老人,等着开口讲故事。
赵铁柱先教认杂粮。他从陶瓮里抓出把小米,又从布袋里倒出高粱、荞麦、绿豆,摊在磨盘上:“你们看,小米圆小,高粱带红,荞麦有棱,绿豆是绿的……”
话没说完,二柱子就喊:“俺知道!小米能熬粥,高粱能酿酒,荞麦能做凉粉!”他弟弟小石头抓起把绿豆往嘴里塞,被二柱子拍掉:“傻蛋,生的不能吃!”
周丫指着荞麦问:“赵叔,这是不是去年向日葵苗旁边种的?磨出来的面有点苦。”
“没错,”赵铁柱点头,“但苦荞麦能降火气,夏天吃最好。”他拿起账本,“你们看,民国三十八年,村里种了二十亩荞麦,那年闹旱灾,麦子歉收,全靠荞麦救了命。”
狗蛋不服气,指着高粱说:“荞麦哪有高粱好?俺爷说高粱出酒烈,喝一口能暖半天。”他抓起高粱往磨眼里扔,“磨点高粱面,蒸窝头吃!”
“别瞎扔!”赵铁柱拦住他,“每种粮食都有它的用处,就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本事。你力气大,推磨是好手;周丫心细,筛面最干净;二柱子会编筐,小石头……”他看了看啃窝头的小石头,“小石头最乖,能帮着递东西。”
正说着,李奶奶颤巍巍地来了,手里捧着个布包:“小赵,俺找着个老物件,给孩子们看看。”布包里是个竹编的粮探子,细长的杆上刻着刻度,“这是当年量粮食的,伸进粮囤里,能知道囤里有多少粮。”
孩子们好奇地传看粮探子,狗蛋学着大人的样子往粮袋里插,结果用力太猛,竹杆断了截。“哎呀!”他脸一白,“李奶奶,俺不是故意的……”
李奶奶笑着摆手:“不碍事,这探子用了几十年,早该换了。”她指着断口,“你看这竹丝,多结实,当年编它的人,手指怕是磨出了茧子。”
王奶奶要用陶瓮装绿豆粉,周丫自告奋勇帮忙洗瓮。她舀了瓢清水往瓮里倒,水顺着瓮壁的裂纹渗出来,在地上积了小水洼。“漏了!”她急得直跺脚,“这瓮根本装不了东西!”
“傻丫头,”王奶奶拿过瓮,往裂缝里抹了点糯米灰浆,“老物件得伺候着用。当年我嫁过来,我婆婆教我,陶瓮漏了就用灰浆补,晾三天再用,比新瓮还结实。”她往瓮里铺了层干稻草,“这样装粉,不返潮,还带着草香。”
赵铁柱磨好绿豆粉,往瓮里倒,粉簌簌落下,果然没漏。王奶奶用布盖瓮口,笑着说:“这瓮啊,就像老人,得顺着性子哄,你对它好,它就给你出力。”
孩子们看着补好的陶瓮,忽然觉得这些老物件不那么“破”了。狗蛋拿起那个“丰”字碗,往里面装了把小米:“赵叔,俺爷说‘仓里有粮,心里不慌’,这碗是不是也能当‘仓’?”
“能,”赵铁柱点头,“不光能当仓,还能当算盘。你看这碗底的圈,一圈代表一升,三圈就是三升,当年你爷就是用它给你爹分口粮,不多不少,正好够吃。”
张大爷翻着账本,忽然念出声:“民国二十五年,周老栓家借粮五升,来年还六升,加一升利……这不是老周你爹吗?”
老周正帮着筛粉,闻言脸一红:“那时候家里穷,不借活不下去。俺爹总说,借的不光是粮,是人情,得记着还。”他往孩子们手里塞绿豆粉,“你们看,这粉细不细?老瓮装着,能存到夏天。”
傍晚的阳光斜斜照进棚子,木箱里的老物件被镀上层金边。赵铁柱把孩子们的“作业”摆在磨盘上——狗蛋用高粱面捏的小磨盘,周丫用绿豆粉画的向日葵,二柱子编的小竹篮里装着小石头捡的粮探子碎片,个个都带着股认真劲儿。
王奶奶把新蒸的荞麦凉粉端上来,用“丰”字碗盛着,浇上醋和蒜泥:“尝尝,用老法子做的,比镇上买的爽口。”
孩子们抢着吃,凉粉的清爽混着老碗的陶土味,竟格外香。李奶奶看着他们,忽然说:“俺那断了的粮探子,谁能帮俺修好?用红绳绑上,照样能用。”
周丫立马举着小木瓢喊:“俺会!俺会编红绳结!”她从兜里掏出根红绳,是年前编年糕剩下的,灵巧地在断口处绕了个蝴蝶结,“你看,像不像朵花?”
粮探子修好后,李奶奶举着它往粮袋里插,果然能用。“好孩子,”她笑得皱纹都堆起来,“这就叫‘旧物新用’,日子也一样,老规矩不能丢,新法子也得学。”
赵铁柱看着磨盘上的新粮和木箱里的老物件,忽然觉得,这磨香棚就像个大陶罐,装着新收的粮食,也装着过去的故事,摇一摇,能听见新米碰撞的脆响,也能闻见陈粮发酵的醇味。
孩子们背着书包回家时,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样“老物件”——狗蛋揣着那枚铜锁,周丫抱着补好的陶瓮碎片,二柱子拎着修好的粮探子,脚步轻快得像踩着风。
赵铁柱往磨眼里撒了把新麦种,麦粒“嗒嗒”落在石面上,像在跟老磨盘说悄悄话。他想,等这些种子发了芽,长了粮,又能装满那些老陶瓮、老陶碗,让新的故事,接着在旧物件里生根发芽。
暮色漫上来时,磨盘还在轻轻转,新磨的绿豆粉混着老瓮的草香,在空气里漫开,暖得像杯刚沏好的茶,里面泡着的,是新旧交织的日子,又醇又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