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市·新鬼
阿鸢的指尖还残留着阴镜的寒意,她跪坐在废墟里,膝盖压着的碎砖硌得生疼。
胸口突然泛起一阵温热的震颤,像是有只困在茧里的蝶,正用翅膀轻轻撞她的肋骨——那是阴籍图谱的脉动。
\"醒了?\"沈知秋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
阿鸢仰头,看见他负手站在断墙前,月光穿过他肩头的破洞,在他腰间的朱砂囊上投下暗红光斑。
这个总像块冷玉似的游方画师,此刻眉峰微挑,\"你体内的阴籍在共鸣。
真正的阴镜碎片,不在这堆废墟里。\"
\"在哪儿?\"阿鸢撑着膝盖站起来,袖中那面小傩面跟着晃了晃,蹭得她手腕发痒。
\"旧鬼市深处。\"沈知秋抬手往西北方指,残阳早没了影,暮色里浮着层青灰雾霭,\"百年前被镇灵钉封了的诡市,每月十五子时才会借月气显形。\"他顿了顿,指腹摩挲着腰间的朱砂笔杆,\"但你等不了七天。\"
白小芩从井边转过来,怀里抱着个裹着黑布的木匣。
她解开布结,露出半张褪色的傩面——那是用陈年楠木雕的,眼眶处嵌着两颗浑浊的猫眼石。\"梦魇傩面。\"她指尖抚过傩面嘴角的裂痕,\"用傩骨引动月气,能提前开缝。\"
阿鸢看见白小芩的指甲盖泛着青白,那是动用傩术的征兆。
她忽然想起陆九溟笔记里写过:\"傩面匠的骨血是引魂灯芯,用一次伤三分阳寿。\"
\"会疼吗?\"话出口才觉傻,白小芩已经将傩面扣在脸上。
青黑色的雾气从傩面眼眶里渗出来,像两条细蛇缠上她的手腕。
白小芩咬着唇,喉间溢出模糊的咒语,地面的碎砖突然开始震颤,石缝里冒出幽蓝的磷火。
阿鸢闻到股腐木混着血锈的味道,再抬头时,雾气最浓的地方裂开道细缝,像块被指甲划开的幕布,露出后面的景象——褪色的纸幡在风里晃,青石板路上积着薄灰,屋檐下挂着的灯笼蒙着蛛网,却还亮着昏黄的光。
\"走。\"沈知秋抓住阿鸢的手腕,率先跨了进去。
旧鬼市比阿鸢想象的更\"活\"。
她踩在青石板上,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空荡的街道里撞来撞去;风卷着纸灰掠过鼻尖,那味道像极了义庄烧尸时的焦糊;街角的米铺前堆着半袋发霉的糯米,几只半透明的手正从米袋里往外抓,指甲缝里还沾着黑泥——是幽魂。
\"别盯着看。\"沈知秋的声音压得很低,\"它们认生。\"
话音未落,斜刺里亮起一盏红灯笼。
提灯笼的老人佝偻着背,灰布衫洗得发白,灯笼纸面上画着只吐舌头的鬼,眼尾的红漆褪成了粉。\"小娃娃们不该来这儿。\"他浑浊的眼珠在灯笼光里泛着油光,\"她还在等。\"
阿鸢的后颈突然起了层鸡皮疙瘩。
白小芩不知何时摘下了傩面,指尖掐着片染血的傩骨,藏在袖中。
阿鸢看见她的拇指在骨片上轻轻画了道——那是陆九溟教过的\"缚魂诀\"。
\"等谁?\"沈知秋往前半步,挡住阿鸢。
老人用灯笼往街尾指,朱漆门紧闭,门环上缠着褪色的红绸。\"画皮卷的主人。\"他咳嗽起来,佝偻的背抖得像片枯叶,\"当年她把七十二张人皮缝成袍,说要等个能解开咒的人......\"
白小芩的傩骨突然发烫。
她垂眸扫过老人的脚——没有影子。
半魂之体,灵魂被咒术钉在阳间,连轮回都做不得。
她不动声色地将傩骨按在地面,青砖缝里渗出几缕金红丝线,悄悄缠住老人的脚踝。
\"我们找阴镜。\"阿鸢开口,声音比自己想象的稳,\"您知道它在哪儿吗?\"
老人的眼珠突然转得飞快,像两颗被拨乱的算盘珠。\"阴镜......阴镜在纸扎铺。\"他抬起灯笼,红光映出墙根的褪色招牌:\"张记纸扎·童男童女·飞禽走兽\"。
纸扎铺的门虚掩着。
阿鸢推开门,霉味裹着松烟墨的气息扑过来。
柜台后面堆着半人高的纸人,有些缺了胳膊,有些没了头,空洞的眼窝里塞着褪色的棉花。
她蹲下来,在积灰的柜台下摸到个冰凉的东西——半面铜镜,边缘缺了个月牙,镜面蒙着层水雾。
当她的指尖触到镜面时,水雾突然散开。
林七娘站在镇龙台上。
她穿着件绣满人脸的长袍,那些脸有的哭有的笑,嘴唇都在动,却发不出声音。
她手里握着块青铜令,正面刻着\"归魂\"二字,背面爬满蛇形纹路。
\"阿鸢!\"白小芩的喊声响在耳边。
阿鸢猛抬头,旧鬼市的地面正剧烈震动,青砖裂开蛛网似的缝,无数半透明的影子从缝里涌出来,青灰色的怨气裹着腐臭,呛得她睁不开眼。
\"是画皮幻境!\"沈知秋的声音带着少见的急切,\"别看它们的脸!\"
阿鸢这才发现,那些幽魂的脸正在变化——有陆九溟染血的笑,有白小芩小时候戴的小傩面,有沈知秋低头画符的侧影。
她攥紧阴镜,镜面突然发烫,映出的自己脸上,竟也爬满了这些重叠的脸。
\"闭眼!\"白小芩的手扣住她后颈,阿鸢闻到股浓郁的檀香味——是白小芩颈间挂的傩骨串。
再睁眼时,梦魇傩面正浮在白小芩头顶,青黑雾气凝成锁链,将扑过来的幽魂缠成一团。
\"用阴镜照她!\"沈知秋甩出三张朱砂符,符纸在半空烧起来,化作金红的火链,缠住了正从街尾朱漆门里走出的身影。
林七娘的长袍在风里猎猎作响,那些绣着的人脸正撕心裂肺地尖叫。
她的脸半是鲜活的少女,半是腐烂的骸骨,眼尾的红痣却和镜中画面里的一模一样。\"你们想唤醒过去?\"她的声音像两块石头互相摩擦,\"那就先尝尝它的代价!\"
阿鸢感觉有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她的脚踝,正往地底拖。
她咬着牙举起阴镜,镜面映出林七娘的脸——那些绣在长袍上的人脸突然全都转向林七娘,嘴张得老大,像是在喊什么。
\"破!\"沈知秋的朱砂笔划破指尖,在半空画了道血符。
符光闪过的瞬间,林七娘的长袍突然剧烈抖动,一张苍白的人脸从她后颈挣出来,发出尖啸。
林七娘的身体晃了晃,腐烂的半张脸突然开始剥落。
她望着阿鸢,眼里的疯狂渐渐褪成迷茫:\"原来......我等的不是他......\"她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阿鸢胸前的阴镜,\"是你。\"
话音未落,她的身体像被风吹散的纸,片片碎裂。
那些绣在长袍上的人脸也跟着消散,只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檀香。
阿鸢的手还举着阴镜,镜面最后一丝光晕里,映出个模糊的影子——是陆九溟。
他站在她身后,白衣猎猎,嘴角带着那抹熟悉的笑,像当年在义庄教她认骨时那样。
\"阿鸢?\"白小芩的手搭在她肩上。
阿鸢这才发现自己在发抖,阴镜的碎片烫得她掌心发红。
沈知秋走过来,递过块帕子,上面沾着朱砂的腥气:\"收起来吧。\"
旧鬼市的裂缝正在闭合,纸幡、灯笼、青石板,都在往雾里退。
阿鸢最后看了眼那面朱漆门,门环上的红绸突然无风自动,像是谁轻轻摸了它一下。
出了裂缝,夜色已经深了。
白小芩的傩面掉在脚边,她弯腰去捡,阿鸢看见她鬓角全是汗。
沈知秋点燃火折子,照亮了阿鸢手里的阴镜——缺了月牙的地方,正渗出一丝金光,和她心口的脉动遥遥呼应。
\"回义庄吧。\"沈知秋转身往废墟外走,影子被火光拉得老长,\"有些事,得等天亮了再说。\"
阿鸢摸着怀里的阴镜,又摸了摸那面小傩面。
风掠过她发梢,带来若有若无的檀香味,像谁在耳边轻轻说:\"该醒了。\"
她低头,看见阴镜碎片上的金光又亮了些,在地面投下小小的影子——那影子的轮廓,像极了陆九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