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黑衣人,出现的时间太巧合了。”
青玉笔杆在顾清言的指间转了个圈,他面前的红木翘头案上,卷宗堆得如同小山。
戌时三刻,大理寺的架阁库里只余一盏孤灯。
烛火摇曳,顾清言的指节叩在案上,声音冷硬:“有两种可能,那些黑衣人也在盯着留无痕,所以才这么巧碰上。”
“又或者,是我们大理寺出了叛徒,偷偷报信了过去.....”
他缓缓展开一张地图,若有所思道:“如果是苗疆指使的留无痕,偷盗平厄令又是为何?”
江肃临背靠在案桌旁,灯影攀上侧脸,在他高挺的鼻梁一侧投下暗影,另一侧却被映得清晰如刻。
“我之后会彻查大理寺,若真有叛徒,决不轻饶。”
他眉峰微蹙,眸色沉沉,修长的指骨抵在《内库器物志》的某一页,指腹正压着平厄令三个小字。
“此令非金非玉,不过是块沉水乌木所制。”烛光在他眸底投下细碎的金影,墨香在衣袖旁萦绕。
江肃临的声音冷厉,缓缓道来。
“按记载,它既非调兵虎符,也非密诏信物,仅仅……是先帝从苗疆带回的护身符。”
“平厄令,祈求平安,化解厄运。”
江肃临将书籍合拢,转过身道:“先帝逝去后,当今圣上便将它放入内库。却不想被人偷盗......”
二人皆不知这平厄令有何独特,但圣上只让他们追回平厄令,他们也不能僭越询问。
这一夜,除了高兴啃着柿饼的白常韵与艾樊错,其余人都是心事重重,难以入睡。
........
晨光微熹,艾樊错的房内一片静谧。
他裹着被子蜷在床上,乌黑长发凌乱地散在枕上,半张脸埋在软枕里。
手轻轻拍着床铺,嘴里呢喃说着梦话:“小白.... 我真吃不下柿饼了,明天吃,明天吃。”
“砰——砰砰!”
门外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艾樊错微微皱眉,又下意识地往被窝里缩了缩,试图躲避这不合时宜的打扰。
\"谁在敲门啊,天都没亮...\"他嘟囔着,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睡意,整个人像只八爪鱼般缠着被褥。
“你再敲,我就让小白咬你了...”
“圣上的口谕来了。”
江肃临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带着不容忽视的紧迫感。
艾樊错迷迷糊糊道:“哦,圣上啊。小白你去咬...”
话到一半突然惊醒,猛地从床上弹起来,差点摔下床榻。“不行不行!小白,这个不能咬!”
听到“圣上”二字,这下艾樊错彻底醒了,梦中那蜷缩在床边的小白狗也消失了。
“出什么事了?”艾樊错一边手忙脚乱地套上衣服,一边开门。
江肃临一身整齐官服立在门外,俊朗的面容肃穆,并未马上回答艾樊错,而是带着他往外走。
艾樊错匆忙忙跟上去,定晴一瞧,大理寺的官员按照阶级有序站好,像等待着谁。
一名身着绯色窄袖圆领袍的太监缓步而来,手持象牙令牌,于暮色中泛着温润光泽。
细看面容,嘴唇薄而干瘪,两双眼睛斜吊在脸上,眉毛更是稀疏。
艾樊错认出他来,正是皇帝身边的陈保年。
“陈公公莅临,有失远迎。”江肃临躬身行礼,身后众官齐刷刷跪倒一片。
艾樊错怔了片刻,左右环顾后也踉跄跟着跪了。
陈保年瞧了一眼艾樊错,对江肃临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众人:“请起。事情紧急,就不必多礼了。”
声音依旧尖锐沙哑,却字字清晰。
陈保年从袖中取出明黄绢帛,念道:“着大理寺少卿江肃临,同本寺其余人等,三日内前往东芜地界。”
“一则追缴平厄令,二则擒拿贼首留无痕。此事关系别国疆土,务要机密行事,不得张扬。”
陈保年上前几步,叮嘱道:“此番出使不比寻常。东芜虽终究是别国境土....”
他突然笑起来,在江肃临的耳旁低声讲:“圣上的意思是......活要见令,死要见尸,但不可惊动东芜官府。”
江肃临恭敬叩首,声音沉稳:“臣,领旨。”
艾樊错偷偷瞧着二人,本以为没自己的事,却没想到陈保年意味深长地冲他一笑。
艾樊错:“.......”
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陈保年将他扶起,枯瘦的手指如铁钳般扣住艾樊错的手肘,掌心温度冰凉。
浑浊的瞳孔里,映着艾樊错茫然的面容。
“哎哟喂,差点漏掉你了。”
陈保年喉间滚出低哑的气音,如同锈刀刮过磨石:“大理寺追回平厄令之事,你也得跟着去东芜,查出真相。”
艾樊错咽了咽口水,挪开视线:“呃,我要是没能查出,真像偏殿说的那样......一头撞死在圣上面前?”
陈保年干瘦的手合拢,稀疏的眉毛弯弯,“呵呵,到时候不就知道了?”
“陛下宽容,没有将你这嫌犯押入牢中。而这具体的答复时限,你自己看着办吧。”
陈保年撂下这话后,便转身准备回宫。
突然间,陈保年脚步一顿,绯色衣摆在风中微微浮动。
他缓缓抬头,眼尾褶皱里堆着似笑非笑的深意。目光如阴湿蛇信,在前方那人的身上游走,最终停在飘荡的猩红裟衣上。
邮雾依旧背着双刀,大步流星地走来,正欲从陈保年身旁掠过,却被对方叫住。
“哟,真是巧了。”陈保年嗓音尖细,尾音却拖得绵长,像一把钝刀慢慢磨人的耳膜。
“前几日,小平子还跟我念叨,说三更天的修者把艾樊错给领回去了,今儿竟又让我撞上了。”
陈保年眯了眯眼,唇角的弧度更深,却不见半分笑意。
“三更天最近,好像很热闹。”
他慢悠悠地掸了掸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故作关切地问道:“你们三更天的阎掌令,近来可好?”
邮雾神色冷淡,漆黑的眸子如深潭般不起波澜,只微微颔首:“多谢公公关心,阎掌令很好,三更天也很好。”
陈保年轻笑一声,指腹摩挲着腕间伤疤。
这旧疤像一条干涸的暗红色沟壑,在那人的双刀下几乎斩断筋脉,就连愈合时,皮肉都是扭曲虬结。
“好,那就好……”
“这世道,能好的.....可不多喽——”
说罢,他不再多言,转身迈着细碎的步子掠去。
唯有那猩红裟衣于风中翻卷,与他的背影交错一瞬,随即各自湮没。
........
如同面见宋韫辰的那夜,邮雾又将艾樊错领回了三更天。
又好似阎枳怜说的那话,艾樊错终究是要回到“家”中的。
三更天佛堂的门此时大敞着。天光如洗,透亮的日光斜斜地洒进来,将青石地面映得温润如玉。
檀香袅袅,不浓不烈,只是淡淡地萦绕在空气里,像是谁无声的叹息。
阎枳炩墨发披散,仅以一根红绳松松地系着几缕,其余的如瀑般垂落肩头。
与初次相见不同,阎枳炩不再背对着艾樊错,甚至是缓缓起身。
随着阎枳炩的逼近,高大身躯投下阴影,渐渐笼住艾樊错。
艾樊错的身影被拉入蓝黄各异的眼中,那一瞬间,他仿佛在蔚蓝海岸旁,在长明的鎏金佛灯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