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魂码头的风,依旧带着鱼腥和朽木的气息。
但靠近二号船坞时,空气中却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昂贵的龙涎香味。
眼前的景象与秽水巷的破败截然不同。
三人登上了二号船坞,只见大门上镌刻着飞鱼在漩涡中游转的图案。
门并未完全关闭,一道缝隙里泄出明亮而柔和的光芒,以及隐约的丝竹乐声。
即便是见多识广的江肃临,眼底也掠过一丝讶异。
这船坞的内部空间被彻底改造过。
穹顶覆盖着银色的,仿佛流动着星光的巨大丝绸幔帐,柔和的光源便隐藏其中,将整个空间映照。
透明水箱中,游弋着色彩妖异的不知名鱼类。
艾樊错好奇走过去,将手贴在水箱上,原先还快活游动的鱼,立马转过身去,不让他看。
艾樊错:“.......”
这鱼还挺傲娇哈。
中央区域,由白玉雕琢而成的桌台,正散发着温润而内敛的光泽。
台上,身着深黑色锦袍的面具人静立如渊。
他的面具惨白,眼洞幽深,与这奢华环境形成诡异对比。
艾樊错打量着这人,猜测他便是老泥鳅口中的有烙名的大人物。
又扫视周围,已经有许多人围在一起,恐怕都是为了烙名的名额而来。
面具人伸出覆着薄茧的手,示意他们看向台上。
台上正展示着两件物品:左边是一个玉盒,盒盖蝎纹狰狞,腥甜气息从缝隙中露出。
台下有识货的认出来了,大喝道:“莫非是苗疆的毒草腐心兰?那可是千金难求啊,此植株生长在毒水中央,以过路客的血肉为养分。”
面具人点了点头,声音闷沉:“想必大家都是为了烙名,成功进入鬼市而来,第一个名额已被此物交换了,目前还剩下两个。”
他拍了拍手,宣布竞价正式进行,拍卖剩下的名额。
最终,这第二个名额,被黑布紧盖的女子以五千鳞币拍下。
面具人幽深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最终,他的视线在江肃临三人身上,似有若无地停顿了一下。
“诸位稍安。”他开口,声音不高,却让丝竹乐声瞬间低了下去,船坞内一片寂静。
“拍卖暂歇,按坞主定下的规矩......”
他特意加重了“坞主”二字,语气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敬畏。
“欲得鬼市烙印者,可试答一题。若有缘答中,亦可获得烙印。”
台下爆出一声声惊叹,这第三个名额居然不用花钱了,答出问题就可获得?!
艾樊错偏头望向顾清言,低声问:“这坞主是谁呀,这么大方?”
顾清言面露疑惑,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但想来.....应该也不是无名之辈。”
面具人走了下来,说出了坞主给的问题。
“一人怀揣六百四十八鳞币,步入抽奖之所。接下来,此人最有可能经历什么?”
问题抛出,船坞内陷入一片沉寂。
台下的人们低声议论,带着困惑:
“六百四十八?这数字好生古怪......”
“抽奖?坞主的问题果然玄妙,果然没这么简单。”
“定有深意,不可妄言啊!”
江肃临眉头微锁,这问题看似简单却透着荒诞,令人难以马上参透。
艾樊错站在两人身后,听着这问题,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648?
这数字...... 咋跟第五人格的最高充值额度一样?
“呃.......”艾樊错挠了挠后脑勺,嘴里无意识地嘟囔了一句,“该不会是那样吧?”
他声音不大,但在极度安静的环境里,特别其他人都屏息凝神,揣摩坞主深意时,就显得格外清晰。
台上那面具人的目光,瞬间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精准地锁定了艾樊错。
“嗯?”面具人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探究,“那位...... 挠头的小哥,似乎有所思绪?”
唰!
所有的目光,那些好奇或审视的视线,全都聚焦到了艾樊错身上。
艾樊错被看得浑身不自在,手还僵在后脑勺上,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他有点窘迫地开口,带着一种没想明白,但又觉得事情就该是这样的直愣感。
“啊?我,我就是觉得吧...... 这人先揣着六百四十八鳞币进去,肯定觉得自己特牛,特有钱,此为六。”
艾樊错放下挠头的手,比划着:“然后呢,他肯定使劲抽啊抽,结果发现啥都没抽到。心一下子哇凉哇凉的,死透了!此为四。”
艾樊错摊了摊手,模仿着那种绝望的语气:“最后没钱了,傻眼了。还能咋办?只能一把鼻涕一把泪,跪地上对着老天爷哭喊。”
“苍天爸爸啊!开开眼吧!给个保底吧!此为八。大概...... 就这样?”
船坞内再次陷入死寂。
随即,讥讽嘲笑声响起——
“噗.......不行了,我绷不住了。”
“这位挠头的小哥哥,你是想逗笑我们,看我们英俊的笑颜吗?那我承认你做到了。”
“坞主的问题就这答案?这小子是来捣乱的吧?”
压抑的哄笑声轰然爆发,充满了荒诞感和看乐子的戏谑。
众人只觉得,艾樊错这朴实无华,带点傻气的回答,与坞主那高深莫测的问题,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
然而,就在这哄笑声,几乎要掀翻银色幔帐时.......
身着黑衣的面具人,却缓缓抬起一只手,“安静,二号船坞内......禁止吵闹。”
笑声如同被利刃切断,瞬间消失。
面具人幽深的目光,透过惨白的面具,落在艾樊错身上。
这一次,目光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味。
他缓缓开口,声音冰冷低沉,却清晰地传遍每个角落:“不错,正是这位挠头小哥所说。恭喜你,获得第三个名额。”
这简短的话,却犹如重拳,砸在在场的每个人心中。
“什么?! 居然是谐音这一块吗?”
“可恶啊,本少爷居然被自己的聪明才智给误导了?”
艾樊错也很意外,没想到,居然是第五人格帮助了他.......
面具人的声音带着一种洞穿世情的漠然,“此答虽直白俚俗,却如明镜照影,分毫不差。鬼市之门,迎的便是这万丈红尘里的众生相。坞主之题,妙在返璞归真。”
艾樊错默默挪开视线,心中呢喃:“那这坞主也是个神人了。”
面具人不再多言,唤来另一名同样戴着面具的黑衣随从:“依坞主规矩,予这位有缘小哥,一枚鬼市烙印令牌。”
黑衣随从径直来到艾樊错面前,将一枚触手冰凉,非金非木,雕刻着奇异漩涡纹路的银色令牌递给他。
艾樊错看着手中那枚沉甸甸,冰凉凉的令牌,最终握紧它。
面具人走到艾樊错面前,挡住那些窥探,贪婪的目光。
他声音冷厉,带着些威胁:“我知道场内有些人在想什么,但这是在二号船坞的境内。若谁惹得我们坞主不悦,后果自负......“
此话一出,那些人立马挪开目光,遮掩起贪婪神色。
江肃临也往前站了半步,把艾樊错挡得更严实。
面具人背过手去,接着道:“拿到烙印令牌的,跟这位黑衣人走。其他人接着拍卖。”
三人互相对视一眼,跟着黑衣随从,走向船坞最里面。
七拐八绕,终于来到了地点。
在光线昏暗的船坞房间中,他们看见一扇铁门,门黑黢黢的,上面刻着些漩涡花纹,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黑衣随从走到门前, 将手伸了上去,门内传来一阵大铁链子和生锈齿轮较劲的声音。
厚重的铁门不是滑开,而是沉重地往里挪开一条缝。
一股子混合味猛地冲出来,龙涎香,沉水香,混着老仓库的霉味,还有一股子地底下才有的阴冷湿气。
“进。” 黑衣随从侧身让开。
门里面不是通道,是个小石屋子,也就够站五六个人。
顶上挂着一盏小油灯,火苗忽闪忽闪的。
地上是冰凉的石板,正中间有个方方正正的洞口,盖着厚石板,边都磨圆了。
眼见江肃临与顾清言也要进来,黑衣随从眯了眯眼,把二人拦住。
“坞主的问题,只有他一人答对了,按理来说,也只有他能进去。”
黑衣随从指着艾樊错,语气坚决,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江肃临垂眸望向艾樊错,低声道:“那你万事小心,来日方长,不急一时。”
艾樊错自然知道,他惜命的很。
他与黑衣随从进去后,身后的大铁门又哐当合上了,把外面的光彻底隔断。
黑衣随从走到石屋角落,那里墙上嵌着个磨得发亮的青铜大手柄。
他双手抓住,用力往下扳动。
“嘎吱,嘎嘎——”
艾樊错脚下猛地一震,接着,整个石屋子开始往下沉,慢悠悠的,还带着咯吱摩擦声。
艾樊错赶紧扶住旁边的石墙,又惊又奇。鬼市的入口,没想到是这么个“石头电梯”......
外面的江肃临和顾清言绷着脸,仔细听着动静。
下沉的声音响了许久,深度绝对够。
渡魂码头这地底下,应该藏着个巨大的老坑。
要么是早年间挖空的巨大矿洞,要么就是老天爷赏饭吃,有个超级大的天然山洞群。
这鬼市,就是后来的人占了这便宜。
花大价钱,用大绞盘,铁链子和这石头为升降台,把这地底巨洞当成了自家后门。
那名神秘的坞主,极有可能就是管这老古董开关的人。
不知具体过了多久,那让人心头发毛的声音终于停了。
黑衣随从走到对面墙边,又扳动另一个青铜手柄。
他们面前那堵严丝合缝的石墙,慢慢地往旁边滑开,露出个口子。
艾樊错定情一瞧,眼前是一条宽阔的地下大通道。
顶上是高高低低,怪石嶙峋的石头穹顶,上面嵌着灯笼,油灯,还有发着幽幽绿光的萤石。
萤石把巨大的,凹凸不平的岩石通道照得鬼影幢幢。
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怪笑声.......都混成一锅粥,在这巨大的洞里嗡嗡回响。
旁边的摊子上,摆的东西更是五花八门。
长满锈迹的刀剑,瓦罐里扭来扭去的怪虫子,缺胳膊少腿的机关零件......
整个空气里都飘着危险氛围,偏偏还热闹得要命的邪乎劲。
没有天,没有太阳,只有冰冷的石头和这些晃眼的火光。
东芜的鬼市,就这么藏在古老地洞里的。
黑衣随从给他指了条重新通往地上的路,“你若想离开,就往那边走。会有契鬼,或是引路人,带你回到地面上。”
“你记得先去兑宝亭,交换一本鬼市规则指南。若是因为破坏规则,惹来巡夜人,那可难办了。”
说完,黑衣随从快速钻回石屋,也不管艾樊错还有没有问题要询问。
沉重的隆隆声再次响起,那块厚石板像断头台的铡刀一样,缓缓合拢。
艾樊错被彻底丢在了这个光怪陆离,人声鼎沸的地底鬼市里。
..........
浑浊的空气混合着劣质香料,陈年霉味与地下水特有的阴湿。
巨大的穹顶下,人影幢幢,各种摊贩位于岩壁旁或通道中央。
“上好的蜃血!一滴致幻,三滴入梦。”
“瞧一瞧!刚出土的阴铁兵刃.....”
“新鲜人面蛛卵...... 价格好谈。”
叫卖声尖锐刺耳,艾樊错看得眼花缭乱,摸了摸怀里冰凉的鬼市烙印令牌。
“兑宝亭?他想着黑衣随从的话,目光在混乱的鬼市中搜寻,同时还要避开可疑的行人。
他一边走,一边全神贯注搜寻,脚下突然一滑。
“啊啊啊!” 艾樊错惊呼一声,感觉踩进了一滩半凝固,黏糊糊的污泥中。
他重心瞬间不稳,整个人踉跄着向前扑去。
好巧不巧,前方正有一个穿着褐红衣服,身形挺拔的年轻人。
艾樊错来不及收势,结结实实地撞在了那人背上。
“唔!” 被撞者发出一声闷哼,身体只是微微晃了晃,显然下盘极稳。
艾樊错手忙脚乱地想站稳,脚下那滩污泥却让他像踩在油上,又是一滑,差点再次摔倒,狼狈不堪。
他慌忙道歉,脸上难堪得通红,“脚下打滑,没站稳!实在抱歉。”
被艾樊错撞到的年轻人转过身来。
这年轻人身形挺拔,一头乌黑长发随意披散,发丝带着天然细密而慵懒的卷曲,如同最上等的墨色丝绸,被精心揉捻出的波纹。
几缕弯曲的额前碎发,正顽皮地垂落。
其中一缕,被随意地勾挂在耳廓旁,衬得面具下的下颌线更加利落。
他脸上戴着只遮住鼻梁以上的白面具,样式古朴简单。
面具下的唇瓣正微微抿着,带着一丝被撞到的不悦。
但那双从面具眼眶中露出的眼睛,却并没有多少怒意,反而带着一种饶有兴致的打量。
他的目光落在艾樊错窘迫的脸上。
“啊,既然你不是有意的,那我......就原谅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