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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德里安指尖残留着皇帝喷溅出的、那带着诡异暗紫色的粘稠黑血,腥甜的铁锈味混杂着草药的苦涩,在鼻腔里烧灼。赵琰那只燃烧的左眼在短暂爆发出骇人的意志后,重新被高热和剧痛吞噬,陷入了更深层的昏迷。医帐内,除了伤者粗重艰难的呼吸和压抑的呻吟,只剩下艾德里安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艾先生,最后一点金创粉……”旁边的金创医士声音发颤,递过一个几乎见底的小陶罐。

艾德里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帝王那决绝的“救他们…先…救…孩子…”命令中抽离。他接过陶罐,小心翼翼地用干净的布片蘸取仅存的褐色药粉,敷在赵琰再次崩裂的右眼伤口上。药粉接触翻卷皮肉的瞬间,即使深度昏迷,赵琰的身体依旧本能地剧烈抽搐了一下,绷带下渗出的黑血更多了。艾德里安的手很稳,眼神却沉得像冰封的湖。奎宁彻底告罄,连最基本的止血生肌药材也即将耗尽。绝望如同帐内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无声地缠绕上每个人的咽喉。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边缘,一种极其微弱却规律的声音顽强地穿透了沉重的氛围。

嗒…沙沙…嗒…

声音来自医帐的另一侧。墨衡佝偻着背,枯瘦的左手紧握着李岩那只冰冷得几乎没有脉搏的手腕,右手则捏着一小截炭条,在膝头铺开的粗糙纸张上艰难地滑动。他失焦的眼眸茫然地对着虚空,所有的感知都凝聚在指尖。炭条划过纸面,发出摩擦的“沙沙”声,偶尔停顿,是他在凭借肌肉记忆和脑海中无比清晰的三维模型,寻找下一个关键节点的位置。每一次落点,都伴随着一声轻微的“嗒”。

他膝上的图纸,线条歪斜、断续,甚至有些重叠,如同孩童的涂鸦。但在那混沌的炭迹之下,一个庞大机械的骨骼正在黑暗中一点点显形。那是风力水车的核心骨架——承重的主轴、巨大的轮毂、支撑风叶的斜撑臂……每一个部件的位置、比例、连接方式,都在墨衡脑海中如同星辰般精确运转,再通过颤抖的手指,艰难地投射到二维的平面上。

“墨师……”一个带着稚气却努力压低的嗓音在墨衡身边响起。说话的是个叫阿石的半大少年,脸上还带着烟熏火燎的痕迹,他是墨衡从工部带出来的学徒里仅存的一个。阿石的眼睛红肿,显然刚哭过,但此刻却死死盯着墨衡手下那片逐渐成形的混沌图景,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和一种盲目的信心。他小心地捧着一个缺了口的陶碗,里面是半碗浑浊的清水。“您润润手……”

墨衡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听见。他的精神高度集中,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凹陷的脸颊滑落,滴在图纸边缘,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炭条再次落下,这次更长,更稳,勾勒出一根关键的曲柄连杆。

“这里……”墨衡的声音干涩沙哑,几乎只剩气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性,“斜撑……三寸七分……榫卯……杉木,要老料……”

阿石浑身一震,慌忙放下水碗,从怀里掏出一根磨损严重的炭条和另一张更小的糙纸,凭着记忆飞快地记下墨衡的要求。他的手也在抖,字迹歪歪扭扭,但每一个数字、每一个要求都写得极其用力。

帐帘阴影处,那个如同融入背景般的老吏陈三,端着早已凉透的药碗,浑浊的眼珠死死黏在墨衡膝头那张被汗水和炭迹模糊的图纸上。他的呼吸微不可察地屏住了,端着碗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图纸上那些在常人看来毫无意义的歪扭线条,落在他眼中,却仿佛蕴藏着某种能撬动局势的力量。他的目光在昏迷的皇帝、气息奄奄的李岩和墨衡之间快速逡巡,最后又落回那张图纸,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贪婪和算计。

“咳……咳咳咳……”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猛地从李岩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带着浓重的痰鸣和濒死般的窒息感。这突如其来的剧咳打破了医帐内紧绷的寂静。

墨衡握着李岩的手猛地一紧!他所有的专注在这一瞬间被强行打断,仿佛灵魂被从专注的深海硬生生拽回。他下意识地侧耳,捕捉着李岩胸腔里那如同破风箱般艰难抽动的声音,脸上是全然的无措和深切的恐惧。他看不见李岩死灰般的脸色,但那声音传递出的死亡气息,比任何画面都更直接地冲击着他。

“李大人!”阿石也吓了一跳,手一抖,刚记下要求的炭条差点掉在地上。

就在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李岩垂死的挣扎吸引过去的刹那——

阴影里的陈三动了。

他端着药碗,脚步踉跄,仿佛被李岩的咳嗽惊吓到,又像是被地上的杂物绊了一下。整个人如同一个笨拙的老朽,直直地朝着墨衡和阿石的方向歪倒过去!

“哎哟!”一声短促的惊呼。

哗啦!

陈三手中的药碗脱手飞出,半碗冰冷、浑浊、散发着浓烈草药味的黑色汤药,精准地泼洒向墨衡膝头那张凝聚了心血的图纸!

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间被拉长。艾德里安猛地抬头,金创医士惊愕地张大了嘴,阿石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

墨衡虽然看不见,但液体泼溅的声响、空气中骤然浓烈的药味、以及扑面而来的那股湿冷气息,像冰冷的针一样刺入了他因专注而极度敏锐的感官。一种巨大的、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完全是本能反应!在药汁即将淋上图稿的千钧一发之际,墨衡那双沾满炭黑的手,以一种超越年龄的敏捷猛地向下一扑!他用自己的手背和小臂,死死地覆盖住了膝头那张脆弱的图纸!

冰冷的、粘稠的药汁大部分泼在了墨衡的袖子和手背上,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只有少量溅射的水珠和药渣落在了图纸的边缘,迅速晕染开一小片污渍。

“对不住!对不住!老朽该死!”陈三狼狈地摔倒在地,挣扎着爬起,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惊慌和自责,浑浊的眼睛里甚至挤出了几滴浑浊的泪水。他一边手忙脚乱地去擦拭墨衡衣袖上的药渍,一边迭声道歉,“墨大人!老朽老眼昏花,脚下不稳……惊扰了大人,弄污了图纸……老朽该死!老朽这就给您擦干净……”

他枯瘦的手指急切地在墨衡手臂和图纸边缘擦拭着,动作看似慌乱,指腹却有意无意地在那片被药汁溅湿的图纸边缘用力抹过,仿佛要将污渍揉开,又像是要将那脆弱的纸张揉搓得更皱。

墨衡的身体僵硬着。冰冷的药汁浸透了他粗麻衣袖,带来一阵寒意。但更冷的是心底骤然升起的惊悸和愤怒。他看不见陈三的表情,也看不见图纸损毁的程度,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老吏手指在图纸边缘擦拭时,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并非纯粹擦拭污迹的力道和方向!那是一种……近乎掠夺的触碰!

“滚开!”一声带着哭腔的怒吼响起。

阿石像一头发怒的小豹子,猛地扑了过来,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推开了还在墨衡手臂上“擦拭”的陈三。少年胸膛剧烈起伏,双眼赤红,死死瞪着陈三,仿佛要把他生吞活剥。“不准碰墨师的东西!滚!”

陈三被推得一个趔趄,脸上那副惊慌自责的表情瞬间僵住,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阴鸷,但随即又被更深的“惶恐”取代。“是…是…老朽这就滚…这就滚…”他佝偻着腰,连滚带爬地退开,仿佛真的被吓破了胆,身影迅速隐没在医帐门口晃动的阴影里,消失不见。

帐内一片死寂。只有李岩微弱而痛苦的喘息声还在持续。

墨衡依旧保持着那个用手臂覆盖图纸的姿势,一动不动。湿透的衣袖紧贴着皮肤,冰冷刺骨。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自己覆盖在图纸上的手臂移开。那双失焦的眼眸,茫然地“望”着膝头。

阿石颤抖着凑近,带着哭腔小声说:“墨师…图纸…图纸边上湿了一块…还有…还有那个老家伙的手印……”少年的声音充满了绝望和愤怒。

墨衡沉默着。他伸出沾着药汁和炭黑的手指,极其小心、极其轻柔地,抚上那片被药汁洇湿又被揉搓过的图纸边缘。指尖传来纸张受潮后特有的、微微发软起皱的触感。他一点点地摸索着,越过那片污损的区域,向图纸的核心部分探去。

粗糙的纸面,凹凸的炭迹线条,依旧清晰地烙印在他的指尖之下。主轴的刚直,轮毂的浑圆,斜撑臂的坚韧角度……那些构成风力水车灵魂的关键结构,并未被那肮脏的药汁彻底吞噬。

墨衡的手指停在了图纸中央一根代表核心传动曲轴的长线上。炭条的痕迹深入纸背,传递着一种磐石般的稳固。

“根基……未毁。”墨衡的声音低哑,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岩石般的坚定。他沾满污渍的手指,沿着那根代表力量传递的线条,重新开始移动,炭条再次被摸索着拿起。

“阿石。”墨衡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工程师特有的、剥离情绪的冷静,“记:风叶倾角,调十五度。轮毂轴套,铸铁内衬桐木,厚三分。”

阿石用力抹了一把眼睛,吸了吸鼻子,抓起炭条和小纸片,手指虽然还在抖,眼神却重新燃起火焰:“是!墨师!风叶倾角十五度!轮毂轴套,铸铁内衬桐木,厚三分!”

炭条划过糙纸的沙沙声,重新在弥漫着血腥、草药和冰冷药汁气息的医帐内响起。微弱,却顽强地穿透了绝望的阴霾,仿佛黑暗冻土下,一颗种子正用尽所有力气,顶开压顶的巨石。

帐帘之外,陈三佝偻的身影并未走远。他隐在堆放杂物的阴影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医帐门口晃动的布帘,嘴角勾起一丝极其隐蔽的、毒蛇般的冷笑。他那只刚刚“擦拭”过图纸边缘的右手,悄悄地缩进了袖管里。粗糙的指腹内侧,一小片被药汁浸染、又被某种特殊药粉处理过的薄如蝉翼的纸片,正紧紧贴着他的皮肤,上面歪斜的炭迹线条,触手微凸。他枯瘦的手指在袖内轻轻捻动了一下,感受着那来自黑暗智慧的轮廓,随即像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彻底融入营地混乱的阴影之中。

阿石愤恨的目光追随着那个消失的背影,无意间扫过陈三刚才摔倒时蹭到地面的衣领后颈。在那一闪而逝的瞬间,少年锐利的眼睛似乎捕捉到,那布满褶皱的皮肤下方,靠近耳根的地方,有一小块指甲盖大小、形状不规则的暗红色印记,在昏暗中如同凝结的血痂。

他愣了一下,这个细节像根小刺,扎进了心底。但现在,墨师手下那沙沙的绘图声,是唯一重要的战鼓。阿石咬紧牙关,将那个模糊的暗红印记暂时压在心底,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墨衡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冰冷的数字和精确的要求,炭笔在糙纸上飞快地记录着,仿佛在镌刻着一线微光乍现的未来。

帐内,艾德里安终于处理完赵琰崩裂的伤口,用最后一点干净的布条重新包扎好。他疲惫地直起身,目光扫过依旧在死亡线上挣扎的皇帝,扫过气若游丝的李岩,最后落在墨衡那在昏暗中摸索绘图、如同磐石般的身影上。空气中弥漫的药味、血味、汗味和墨衡图纸上沾染的草药污渍的气息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残酷而坚韧的生存图景。他走到一旁,默默拿起一把小刀,开始用力刮削一根不知从何处寻来的、形状奇特的硬木,试图制作一个简易的引流导管模型,用于缓解李岩胸腔内致命的积液。刀锋刮过木头的沙沙声,与墨衡的炭笔声交织在一起,成为这绝望之夜里,最不屈的抵抗之音。

黎明前最深的黑暗,沉沉地压在这片被死亡笼罩的河岸坡地上。但医帐内,那微弱却持续不断的沙沙声,如同在冻土下奔涌的暗流,预示着冰层终将被撕裂。余烬深处,一点新的火星,已在墨衡指尖那混沌的炭迹与阿石笔下那歪斜的记录中,悄然引燃。代价已经支付,图纸已被觊觎,而守护的火种,才刚刚开始传递。黑暗中,阿石眼底映着墨衡模糊的侧影,还有那个一闪而逝、如同不祥烙印般的——暗红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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