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遂球的胸膛剧烈起伏,眼中那团狂喜的火焰,渐渐被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有挣扎,有向往,但更多的,是一种根植于骨血里的执拗。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朱启明郑重地长揖到底。
“将军高义,胸怀天下,遂球……钦佩至极!”
“然,遂球自幼苦读圣贤之书,所求者,乃是金榜题名,经科举正途,入朝堂之上,为国效力,为君分忧。此乃读书人毕生之志,不敢有违。”
“将军盛情,遂球心领。待他日遂球功成名就,若有机会,定与将军共报国家!”
他拒绝了。
拒绝得如此委婉,又如此决绝。
呵,果然如此。
也罢,反正是偶遇,以后机会多得是。
历史上的黎遂球,就是个科场失意的倒霉蛋,屡试不第,心灰意冷之下才投身实务。
如今他还是个心高气傲的举人,满脑子都是金殿唱名、光宗耀祖的科举梦,怎么可能跟着我这个“草莽游击”混?
也好,让他去撞撞南墙。
等他被科场那些龌龊事恶心透了,碰得头破血流了,自然会想起我今天这番话。
朱启明脸上没有丝毫失望,反而洒然一笑,主动上前扶起黎遂球。
“黎公子言重了!人各有志,岂能强求?”
“以公子之大才,金榜题名,不过是探囊取物!朱某就在这南粤,静候公子高中及第,名扬天下的好消息!”
他拍了拍黎遂球的肩膀,笑容真挚,眼神坦荡。
“今日一晤,胜读十年书!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说罢,他再不拖泥带水,转身带着陈默等人,大步流星地离去。
黎遂球愣在原地,看着那道如枪般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心中竟生出一丝怅然若失。
此人真乃当世豪杰也!
他心里,那颗名为“朱启明”的种子,已然深深埋下。
一走出黎府,王大力的抱怨声就压不住了。
“将军!这姓黎的酸秀才也太不识抬举了!您这么看重他,他居然给脸不要脸!”
王翠娥更是美眸含煞,晃了晃拳头。
“哥,我看还是老规矩,找个麻袋,把他拖出来打一顿!看他还敢不敢在将军面前拿乔!”
“住口!”
朱启明一声低喝,眼神变得严厉起来。
“混账话!黎公子乃国之栋梁,岂是你们能随意折辱的?他有他的坚持,有他的抱负,我们得尊重!”
“强扭的瓜不甜!他会想明白的。再让我听到这种话,休怪我军法从事!”
王大力兄妹俩脖子一缩,不敢再言语。
陈默跟在后面,心中却是惊涛骇浪。
他愈发觉得,自家这位将军,行事看似霸道,内里却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胸襟与气度。
爱才,敬才,不强求。
这等风范,比那些满口仁义道德,实则嫉贤妒能的所谓名士,高出了不知多少!
一行人离开广州,乘船前往东莞。
船上,朱启明迎着江风,开始盘算自己的“人才引进计划”。
岭南三忠,如今都在广东。
陈子壮,天启二年的探花,明末顶级玩家!如今应该正在家给老爹丁忧守制。
这人名望太高,关系网太复杂,最关键的是……
他在京城当官的时候,肯定见过我那个便宜前身——天启皇帝!
万一见了面,被他那双老狐狸的眼睛瞧出点什么端倪,乐子可就大了。
不行不行,这条线暂时不能碰。
陈邦彦,顺德人。
现在应该还是个穷秀才,连举人都没考上,家里穷得叮当响。
这种人,最是理想主义,也最容易被真金白银和“为国为民”的大饼打动,招揽难度最低,可以作为备选方案。
至于张家玉……
朱启明一想到这个名字,嘴角就不自觉地上扬。
东莞神童,年仅十四。
历史上的他,忠烈无双,以书生之身,行报国之事,何其壮哉!
现在嘛,应该还是个天不怕地不怕,不说话就难受的超级话痨吧?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就先去会会这个未来的小英雄!
东莞县城,比不得广州的繁华,却也自有一番市井热闹。
朱启明一行稍作打听,关于“神童张家玉”的各种奇闻轶事,简直像说书故事一样,听了一箩筐。
什么三岁识千字,五岁能作诗,七岁辩倒老学究,十岁已经把县学里的先生问得哑口无言……
听得王大力一愣一愣的,直嚷嚷:“这小子是文曲星下凡吧?”
王翠娥对着远处一处茶楼踮脚张望:
“哥!那边茶楼围得水泄不通,准是那小子!”
人群里三层外三层。
唾沫星子在阳光下乱飞。
一个白袍少年站在长凳上,胳膊抡得跟风车似的。
“...水能掀船!懂不懂?!”
他对面胡子花白的老夫子,气得直哆嗦。
手指头戳到少年鼻尖:
“逆...逆子!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少年“啪”地拍开老头的手。
嗓门亮得扎耳朵:
“圣贤还说民为贵呢!您老吃的米,穿的绸,哪样不是民脂民膏?!”
他顺手拽过旁边卖菜大婶的扁担。
“瞧见没?这根扁担挑的菜,养活了您三代人!”
“竖子!不可教也!”
那老夫子一张老脸一红,气得一跺脚,吹胡子瞪眼地拂袖而去。
白袍小子得意地一蹦。
差点从凳子上栽下来。
“切!老棺材瓤子,跑得倒快!”
朱启明乐了,这小子,活脱脱个人形炮仗!
一点就炸。
炸完还自带嘚瑟。
他拨开人群,站定。
少年正拍着袍子上的灰。
一抬眼,撞上朱启明似笑非笑的脸。
“喂!大叔你谁啊?”
少年歪头,眼珠子滴溜乱转,
“也想跟小爷辩辩水能不能煮王八?”
陈默脸一沉,准备出言呵斥。
朱启明抬手拦住,往前一步,几乎贴着少年站上长凳。
高度正好平视。
“煮王八没意思。”朱启明嘴角一勾,“小子,敢不敢算笔账?”
张家玉眉毛挑上天:“算!小爷算盘珠子都不用拨!”
朱启明指向码头卸货的苦力。
“那船粮,两千斤。”
“从南洋飘过来,船费、损耗、漕工嚼用...拢共折银八十两。”
“今日若翻在江里...”
他声音陡然一沉。
“你猜,东莞米价会涨几成?”
“会饿死多少等米下锅的嘴?”
张家玉小脸一僵。
手指头下意识蜷起来。
他张嘴想驳,喉咙却像塞了团麻,脑子里噼里啪啦的算珠声,突然卡壳。
只见朱启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像两口冰井。
咣当!
少年脚下凳子一歪,整个人朝后栽去。
“嗷——哎哟!”
预想中的疼痛没来,后脖领子被人薅住,拎小鸡似的提溜起来。
朱启明把他往地上一墩,掸了掸袖子。
“算不清?”
张家玉脸涨成猪肝。
硬着脖子吼:“谁...谁算不清!小爷...”
"哼"
朱启明一声冷笑,转身而去,只撂下一句:“纸上谈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