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这一切,他仿佛完成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神情骤然一松,甚至带上了点漫不经心的懒散。
他拍了拍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转身就朝茶楼外走,边走边对身后丢下一句:“行了,事儿办完了。爷现在要进宫一趟。”
“进宫?”阎鹤翔脸上的得意和亢奋瞬间冻结,如同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冰水,透心凉。
他猛地抬头,只看到顾暄挺拔的背影已经走到了门口。
进宫?他这时候进宫干什么?!
难道他真要去求皇帝,让他去漠北?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瞬间噬咬住阎鹤翔的心脏。
他呆立当场,手脚冰凉,大脑一片空白,刚才签下名字时的热血和笃定消失得无影无踪。
顾暄的身影消失在门口。
茶楼里死寂了片刻,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嗡嗡议论声。
众人看向呆若木鸡的阎鹤翔,眼神复杂,有同情,有看戏,也有幸灾乐祸。
就在这时,阎鹤翔同桌一个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年轻人,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一拍大腿,失声叫道:“哎呀!我想起来了!阎兄!刚才顾驸马说他在校场见过南唐俘虏……是不是去年冬天皇家校场那次冬猎演武?”
旁边立刻有人追问:“什么冬猎演武?”
那年轻人脸上带着后知后觉的惊愕,语速飞快:“就是白越堂白小将军回京述职那次!皇上为了震慑南唐使团,特意在校场举行冬猎演武,还让南唐使团带来的那个什么将军下场比试!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他环视一圈,声音拔高:“最后拔得头筹,把南唐那个将军戏弄得团团转,还当众射落了对方头盔缨子的,根本不是白小将军!是顾暄顾驸马!对,就是他!我当时跟着我爹在远处观礼台,看得真真切切!顾驸马那骑射功夫,那临阵的机变,简直绝了!南唐那个将军脸都绿了!”
“不可能!”阎鹤翔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起来,厉声打断,脸色惨白。
“绝对不可能!顾暄?就他?还戏弄南唐将军?拿下头筹?放屁!这一定是谣传!白小将军怎么可能让他抢了风头?你肯定是看错了!或者就是顾暄自己找人放出来给自己脸上贴金的谣言!”
他吼得声嘶力竭,仿佛声音越大就越能掩盖内心的恐慌。
然而,那年轻人言之凿凿的样子,还有周围人若有所思的神情,都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阎兄,我爹当时就在观礼台上,他可是亲眼所见!他回来还感慨说顾驸马深藏不露……”年轻人还想辩解。
“闭嘴!我不信!”阎鹤翔粗暴地打断他,再也待不下去,一把推开挡路的人,跌跌撞撞地冲出佑康茶楼。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姐夫姚俊楠!姐夫在吏部,消息最灵通!他一定知道真相!
这一定是假的!
阎鹤翔几乎是狂奔着冲进了兵部尚书府。
姚俊楠刚下衙,正在书房处理公文,看到小舅子满头大汗、失魂落魄地闯进来,眉头立刻皱起:“鹤翔?何事如此慌张?”
“姐夫!”阎鹤翔一把抓住姚俊楠的胳膊,声音都在发颤,“你告诉我!去年冬天皇家校场冬猎演武,最后夺魁的,是不是顾暄?是不是他戏弄了南唐将军?你快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姚俊楠被他抓得生疼,闻言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神锐利地盯着阎鹤翔:“你怎么知道这事?谁告诉你的?你惹上顾暄了?”
阎鹤翔被姐夫的眼神看得心头发毛,但巨大的恐慌让他顾不上许多,急切地追问:“姐夫!你先别管谁告诉我的!你就说,是不是真的?!”
姚俊楠沉默了几息,缓缓放下手中的笔,看着阎鹤翔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长长叹了口气:“是真的。”
轰隆!
这两个字如同九天惊雷,在阎鹤翔脑海中炸开。
他身体晃了晃,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
姚俊楠的声音带着凝重,继续道:“当时圣上震怒于南唐使团气焰嚣张,白小将军本欲下场教训,是顾暄主动请缨。那南唐的察罕将军,在漠北也是以勇猛着称的悍将。
结果,在顾暄手下,如同被戏耍的猴子。他不仅轻松夺魁,还故意在最后关头,一箭射飞了察罕的头盔缨子,将其当众羞辱,南唐使团敢怒不敢言。此事虽未大肆宣扬,但朝中知道的人不少。”
他顿了顿,看着阎鹤翔摇摇欲坠的样子,语气严厉起来:“顾暄此人,绝非表面看起来那般简单!他背后水很深,连白家都与他有旧。你究竟做了什么?是不是得罪他了?我警告你,离他远点!越远越好!”
姚俊楠后面的话,阎鹤翔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顾暄,他真能杀敌!他不仅能杀,而且很能杀!
他连南唐的悍将都能当众戏耍羞辱!杀十个普通南唐兵卒,对他而言,或许真的不算什么难事!
一股灭顶的寒意瞬间攫住了阎鹤翔。
他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跌坐在地上,撞翻了旁边的茶几也浑然不觉。
完了。
颍州的庄子,母亲留下的三百二十亩上等田产,全赔完了!
顾暄那个疯子,他真敢去!
他也真能赢!
……
紫宸殿内,空气凝滞得如同灌了铅。
景仁帝坐在御案后,面前堆着来自漠北的加急军报,每一份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头发焦。
眉头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眼底布满血丝。
“废物!一群废物!”他猛地将一份军报狠狠掼在地上,墨汁溅开,“雁门关丢了!上谷县也丢了!现在告诉朕,冀州府告急?!朕要你们何用!”
殿下侍立的几位重臣噤若寒蝉,垂着头,大气不敢出。
兵部尚书额头冷汗涔涔,硬着头皮上前一步:“陛下息怒,当务之急,是需尽快定下驰援冀州的主帅人选。”
“人选?”景仁帝冷笑一声,声音像裹着冰碴,“朕还有人可用吗?!顾田浩!关键时刻给朕病倒了!白霖原?他守个城尚可,让他带兵去解冀州之围?他有那个本事吗?朕的将星,难道真的都死绝了不成?”
他胸膛剧烈起伏,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和对后继无人的愤怒交织在一起。
就在这时,殿外一名内侍轻手轻脚地进来,躬身禀报:“启禀陛下,临川公主驸马都尉顾暄,宫外求见。”
“顾暄?”景仁帝愣了一下,随即一股邪火直冲顶门,“他?这个节骨眼上,这个草包来添什么乱?!让他滚!”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焦头烂额的军务,哪有半点心思理会那个只会斗鸡走狗的纨绔。
“父皇息怒。”一直侍立在侧的太子卫元钧忽然开口了。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阴冷。“顾暄此时求见,或许……并非全无因由。”
他顿了顿,仿佛不经意般提起,“儿臣记得,去年校场冬猎,南唐使团气焰嚣张,正是顾暄献上妙计,又亲自下场,才挫了那察罕的威风,为我西魏挽回颜面。此番他主动前来,说不定,真有些对付南唐蛮子的歪点子?”
卫元钧的话,像一根淬毒的针。
他刻意提起校场之事,表面是夸顾暄,实则是在景仁帝本就焦躁的心火上又浇了一勺油——提醒皇帝,顾暄是个胆大包天的家伙。
更重要的是,他隐晦地暗示顾暄“可能有办法”,将景仁帝的注意力引向一个荒谬的可能性:让顾暄去漠北。
这正是他想要的。借南唐人的刀,除掉这个让他颜面扫地的眼中钉!至于顾暄的死活?他毫不在意。
景仁帝果然被太子的话带偏了思绪。
校场,挫败南唐使团?
他混乱的脑子里,似乎闪过一点模糊的印象。是了,似乎是有这么回事,当时还觉得这小子走了狗屎运。
难道……这草包真能瞎猫碰上死耗子?
一丝连他自己都觉得荒唐的希望,在绝望的泥沼里冒了个泡。
“……宣他进来!”景仁帝烦躁地挥了挥手,声音里带着颓丧。
很快,顾暄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他今日穿着一身宝蓝色锦袍,玉带束腰,依旧是一副风流倜傥的纨绔模样,与殿内肃杀的气氛格格不入。
他规规矩矩地行礼:“臣顾暄,叩见陛下。”
“免礼。”景仁帝耐着性子,目光审视着他,“顾暄,你此时求见,所为何事?”
他心底那点微末的希望,在看清顾暄这副样子时,又迅速沉了下去。
顾暄抬起头,脸上竟带着几分委屈。
他朗声道:“陛下!臣今日在茶楼,听到有人妄议国事,长南唐蛮子志气,灭我西魏威风!说南唐人如何神勇无敌,说我西魏将士如何不堪一击!臣听了,肺都要气炸了!”
殿内几位大臣面面相觑,就为这个?
顾暄话锋一转,声音拔高,带着一种为面子不顾一切的混劲:“臣一时气不过,就跟他打了个赌!赌注就是臣那点微薄的聘礼家当!”
“臣跟那人说,臣就去漠北!杀他十个南唐崽子给他看看!要是杀够了,他就得把颍州两处庄子、连带三百多亩好田,统统输给臣,给臣添做迎娶临川公主殿下的聘礼!要是臣杀不够或者不敢去,臣就把京城刚修好的宅子赔给他!”
“噗……”一位老臣没忍住,差点笑出声,连忙用袖子掩住嘴。
其他大臣也是嘴角疯狂抽搐,看向顾暄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个天字第一号的大傻子!
荒唐!简直荒唐透顶!国之将倾,社稷危殆,多少将士血染沙场!
这个草包,竟然为了两处庄子几百亩地,为了所谓的聘礼,就要把性命当儿戏,押上战场?
还把如此严肃的国战,当作市井混混的赌局?
无知!愚蠢!无可救药!
景仁帝的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黑。
他死死盯着殿下站着的顾暄,握着御案边缘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他本以为顾暄或许真有点歪才,或许能像校场那次一样,再撞上点运气?
结果呢?结果这个混账东西,竟然是为了赌注!为了那点破田产!为了所谓的聘礼!就把国事当儿戏,把生死当玩笑!
“混账!”景仁帝再也忍不住,抓起手边一份奏折,狠狠朝着顾暄砸了过去。
奏折擦着顾暄的鬓角飞过,砸在地上。
“顾暄!你简直是朕见过最荒唐的纨绔!国之大事,在你眼中,竟不如几亩田地?你置江山社稷于何地?置朕于何地?滚!给朕滚出去!”
顾暄似乎被皇帝的暴怒吓了一跳,缩了缩脖子,但脚下却像生了根,半步不退。
他梗着脖子,脸上带着那种混不吝的执着:“陛下!臣……臣知道这事听起来是有点……那个……但臣是认真的!白纸黑字,字据都立了!臣不能让人看扁了!臣必须去,求陛下成全!臣愿意从最低等的小兵做起,绝不给大军添乱!”
“小兵?”一直沉默的次帅白霖原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他眉头紧锁,看着顾暄的眼神充满了忧虑,“顾驸马!战场非儿戏!刀枪无眼!你身份贵重,又是晋南将军的长子,万一有个闪失,末将如何向顾老将军交代?如何向临川公主殿下交代?还请驸马三思!”
他是真怕顾暄死在战场上,那责任太大了。
顾暄看向白霖原,脸上的混不吝稍稍收敛,眼神里透出一丝罕见的认真:“白将军,家父病重,不能为国分忧,心中必然忧愤。我身为独子,代父从军,上阵杀敌,以全忠孝,他老人家想必也是欣慰的。”
“将军放心,顾暄虽不才,也知军令如山。上了战场,一切听从将军号令,绝无二话!只求将军给顾暄一个杀敌的机会,也让顾暄为家父争一口气!”
“代父从军……全忠孝……”白霖原愣住了。
顾暄这番话,情理俱在,尤其是提到病中的顾田浩,让这位老将心中最柔软的部分被触动。
顾老将军一生为国,如今病倒,儿子能有这份心……
他沉重地叹了口气,看向顾暄的眼神复杂了许多,反对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景仁帝将白霖原的反应看在眼里,又看看殿下梗着脖子的顾暄,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