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穿着军装的男人走了,可他那洪亮的声音,还有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却像两座无形的大山,直直地压在了展台前几个人的心口上。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赵秀兰那张准备随时跟人吵架的脸,此刻僵住了,嘴巴半张着,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江晚手里的那张纸,像是要把它看穿。
“噗通!”
一声闷响,是隔壁那个卖弄的年轻男人,一屁股坐回了自己的凳子上,脸色煞白,眼神发直。他刚才还嫌人家是卖咸菜的,结果一转眼,人家就接了部队的大单子,还是他想都不敢想的千斤大单!这脸打的,火辣辣的,比被人扇了两个耳光还难受。
“晚……晚丫头……”赵秀兰的嗓子眼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出的声音又干又涩,她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想去碰碰那张纸,又不敢,“刚……刚才那是……是部队的……首长?”
“一千斤……我没听错吧?”陆二叔扶着桌子边缘,手指头都在发白,他这辈子侍弄土地,算计收成,都是按斗、按担来算的,这“千斤”两个字,砸得他头发昏。
江晚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把那张纸对折,再对折,揣进了自己贴身的口袋里。那单薄的纸张,此刻却烙铁一样烫着她的心口。
她抬起头,看向陆亦川。
陆亦川也正看着她,他的脸上没有狂喜,也没有慌乱,那双深沉的眼眸里,像是有万千星辰在沉静地流转。他对着她,极轻微,却又无比肯定地点了一下头。
这一下,仿佛给了江晚无穷的力量。
“哇——”
赵秀兰终于缓过来了,她猛地一拍大腿,这一声哭腔里带着笑,笑声里又带着喊,惊得整个展馆里不少人都朝这边望了过来。
“我的老天爷啊!一千斤!咱们的果酱要送到部队给解放军同志们吃了!咱们陆家村……咱们陆家村这是要上天了啊!”
她再也绷不住了,一手抓着江晚,一手抓着陆二叔,又哭又笑,像个孩子。
这一下,陆家村的展台彻底炸了。
之前那些路过都不屑多看一眼的人,现在“呼啦”一下全围了上来。
“同志,你们这山楂酱咋卖的?”
“给我尝尝,快,就是刚才首长尝的那个味儿!”
“哎呀,这草莓酱也好香!你们这罐子咋卖啊?”
之前无人问津的“土罐子”,现在成了香饽饽。江晚打开的两个样品罐,没几分钟就被热情的群众用竹签刮得干干净净。
赵秀兰也顾不上哭了,抹了把脸,立刻精神抖擞地投入到了“战斗”中,她叉着腰,嗓门嘹亮,那股子骄傲劲儿,简直要从天灵盖冒出来。
“想尝啊?没了!我们这酱金贵着呢,都是要送部队的!你们想买?排队登记吧!我们这回带的货可不多!”
看着赵秀兰那神采飞扬的模样,江晚忍不住笑了。
……
回村的路上,拖拉机“突突突”地响着,所有人都沉默着,跟来时那种忐忑不安的沉默截然不同。
赵秀兰折腾了一天,这会儿累得靠在麻袋上,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一千斤……一千斤……”念着念着,就自己嘿嘿地笑出声。
陆二叔揣着手,望着渐渐昏暗下去的天色,半晌,才闷闷地开口:“晚丫头,亦川,这……这半个月交第一批货,咱们……能行吗?”
这话一问,车上的空气都紧绷了些。
一千斤的大单子是天大的喜事,可“半个月”这个期限,就是悬在头顶上的一把刀。
江晚望着前方被车灯照亮的一小片土路,声音很稳:“二叔,能行。”
她转向陆亦川:“咱们的产能,得重新算了。”
陆亦川接口道:“人手要加,灶也要加。作坊旁边那块空地,不能再等了。回去就得跟村里说,马上平整出来,先搭个简易的棚子,多砌两口锅灶。不然,光靠现在那几口锅,人歇了锅也得歇,熬不出那么多货。”
他想得比所有人都远,也更实际。
江晚点头:“对。还有陶罐,现烧肯定来不及,得马上去县里跑一趟,看能不能从别的窑厂调一批货。钱,就先从我这儿拿。”
陆二叔听着两个孩子你一言我一语,几句话就把最要紧的几个环节给理顺了,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慢慢落了地。他看着这两个年轻人,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欣慰。
天彻底黑透时,拖拉机终于开回了陆家村。
村口大槐树下,早就聚满了焦急等待的村民,一看到车灯,所有人都涌了上来。
“回来了!回来了!”
“二叔,兰子婶,咋样啊?咱们的酱,人家城里人看得上不?”
赵秀兰从车上“噌”地一下跳下来,脚还没站稳,就扯开嗓子,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朝着全村人吼了一嗓子:
“乡亲们——!咱们发啦——!”
这一声,石破天惊!
整个陆家村的夜,瞬间就被点燃了!
“啥?发了?咋发的?”
赵秀兰挺起胸膛,脸上的红光在昏暗的灯火下亮得惊人,她高高地举起一根手指头,声嘶力竭地喊道:“咱们的酱,部队看上了!人家首长,一口气,跟咱们订了——一千斤!”
“轰——!”
人群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炸雷,短暂的死寂之后,爆发出震天的狂欢!
“一千斤!我的娘哎!”
“解放军同志要吃咱们做的酱了!”
“太好了!太好了!”
男人们激动地挥舞着拳头,女人们尖叫着抱在一起,孩子们在人群里疯跑,整个陆家村,像是提前过了年,不,比过年还要热闹百倍!
有人冲上来,把陆二叔高高地抛向了空中。
有人拉着赵秀兰的手,问个不停。
在这片沸腾的海洋里,江晚和陆亦川悄悄退到了人群外。
院子里,那盏熟悉的油灯下。
喧闹声隔着院墙传来,显得有些遥远。
江晚从口袋里,再次拿出了那张纸,摊平在桌上。
“一个月五百斤的产能,我当时是憋着一口气说的。”她轻声开口,声音里透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疲惫。
陆亦川拿起桌上的水壶,给她倒了一碗水,温热的,正好入口。
“你说得出口,咱们就一定做得到。”他的声音低沉,却有着能安抚一切的力量。
他看着她,继续说:“事情要一件件做。明天天一亮,我带人上山,把后山能采的山楂果,全都采回来。你负责把人手重新编排,熬酱的,挑果的,洗罐子的,分成两班倒,人歇,锅不能歇。”
江晚抬眼,看着灯光下男人深刻的轮廓,心里的那点不安,被他这几句条理清晰的话,冲刷得干干净净。
她端起碗,喝了一大口水,那股子温热,从喉咙一直流淌到四肢百骸。
她放下碗,眼中重新亮起了光。
“好。”她只说了一个字。
一个字,却比千言万语,更有分量。
窗外,是全村人的欢呼。
窗内,是两个人即将共同面对的,一场更艰巨,也更光荣的战役。
陆家村的好日子,真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