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振宇的电话，比他们想的来得还快。
不是打到招待所，是直接打去了邮局，指名道姓地要找江晚。
“陆太太。”那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隔着听筒都冷冰冰的，“你们的方案我看了，很有……想法。”
“钱先生过奖。”江晚的声音也平平的，“有想法，也得有能把想法落地的本事才行。”
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
“明天上午十点，外滩和平饭店，喝杯咖啡？”
“我们请客。”江晚回得干脆，“地方我们定，就在我们住的招待所旁边，有家老茶馆。钱先生要是信得过我们这几个乡下人，不妨来尝尝我们那儿的茶。”
钱振宇在那头轻笑了一声。
“有意思，地址发给我。”
第二天，钱振宇还真就一个人来了。
没带翻译，也没带助理，一身剪裁得体的休闲西装，踏进那间烟熏火燎、满是茶垢味的老茶馆时，整个人都在发光。
陆亦川他们四个已经占了张八仙桌，桌上摆着四碗清茶，还有一个牛皮纸袋。
“钱先生，请坐。”
钱振宇拉开椅子坐下，打量了一圈。
陆大柱坐得跟堵墙似的，周正阳的手指在笔记本上划拉，陆亦川压根没看他，就瞅着窗户外面不知道什么东西。
只有江晚冲他点了下头。
“几位的阵仗，比在会议室里还大。”
“钱先生说笑了。”江晚把那个牛皮纸袋推到他面前，“我们是来谈生意的，生意人，讲究个开诚布公。”
钱振宇挑了挑眉，打开纸袋。
里面不是合同，是一份皱巴巴的县报，和几张从网吧打印出来的、字迹模糊的帖子截图。
他起先还不解，可当他看到那篇《我们亲眼见证的“金凤凰”：匠心不容污水泼！》的报道，再对比那些恶毒的帖子，神情慢慢变了。
“这是……”
“我们后院起的一场火。”江晚的指尖在报纸的标题上轻轻一点，“就在我们跟贵公司谈判的时候，有人想把我们连根拔了。”
她又把另一张纸推过去，上面是周正阳连夜整理出来的，关于“天宝食品”和那个王副厂长的信息。
“这个人，钱先生可能不熟。但他在我们那个小地方，也算一号人物。他想做我们正在跟贵公司谈的这笔生意，可惜，他没这个本事，就想了别的法子。”
钱振宇的呼吸都重了些。
他是个精明的商人，话说到这个份上，哪还有不明白的。
他以为自己是猎人，却没料到，自己的猎物，正被另一群狼盯着。
要是“金凤凰”在国内就被人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搞垮了，那他跟埃尔姆公司所有的计划，都成了个笑话。
“你们想怎么样？”他问。
“很简单。”
开口的是一直没说话的陆亦川。
他转过头，那双熬红了的眸子里，有种让钱振宇都心里发毛的冷硬。
“我们要埃尔姆公司的一份声明。公开承认‘金凤凰’是他们在中国唯一的、正在洽谈的合作伙伴。”
“不可能！”钱振宇立刻否决，“商业谈判，没有尘埃落定前，一切都是变量。”
“对你们是变量，对我们是活路。”陆亦川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砸在桌上，“钱先生，我们是泥腿子，不懂你们那些弯弯绕绕。我们只晓得，有人要砸****，我们就得先把他手里的石头抢过来，再把他的手打断。”
“这份声明，是给我们自己看的，也是给那些躲在阴沟里的老鼠看的。更是给你们看的。”江晚接上话，意思更狠，“我们要让埃尔-姆公司晓得，跟我们合作，你们的风险，不光在欧洲的市场，更在我们脚下这片地。我们要是站不稳，你们投下来的钱，就得打水漂。”
她停了停，直视着钱振宇。
“现在，我们自己把后院的火扑了，还把纵火的人揪了出来。我们证明了，我们扛得住事。可下一次呢？钱先生，你觉得，是跟一个能自己灭火的伙计合作安稳，还是等我们被烧成灰了，你再去找下一家？”
这番话，不是谈判，是摊牌。
是把“金凤凰”的危机，硬生生变成了埃尔姆公司的投资风险。
钱振宇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滚烫的茶水压不住他心里的翻涌。
眼前这几个人，土是土了点，可那股子从骨头里透出来的狠劲和韧劲，是他接触的那些商场精英身上没有的。
“你们的合作方案，我们可以接受百分之八十。”许久，他放下茶碗，“那份声明，我会去沟通。但作为交换，你们必须建立一套符合欧盟标准的、可追溯的品控和风险管理体系。我需要看到书面的东西。”
“一言为定。”
送走钱振宇，茶馆里那股子紧绷的劲儿才散了。
陆大柱长出一口气，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后背都湿透了。
“他娘的，跟这些人说话，比扛一天大包还累！”
周正阳却兴奋得不行：“嫂子，亦川哥，釜底抽薪！这招真是釜底抽薪！咱们把自己的麻烦，变成了他的麻烦！”
“这不是麻烦。”江晚摇头，“钱振宇的话，倒是提醒我了。这一次，是咱们命大，反应快。可下回呢？再下回呢？”
她扫了三个男人一圈。
“咱们不能总是等火烧起来了才去救火。”
“嫂子，你说咋办？”
“规矩。”江晚的指节一下一下地敲着桌面，“从今天起，咱们得有自己的规矩。正阳，你脑子活，懂技术。你跟大柱哥一起，把咱们从选料到出厂的每一步，都给我写成章程。不止要我们自己懂，还要让洋人看了也得点头。这就是咱们的‘标准’。”
陆大柱一听，立马道：“我跟正阳一起弄，他写字，我盯着活儿，保证错不了！”
江晚点点头，又看向陆亦川。
“亦川，这次的事，是人家钻了空子，打了咱们一个措手不及。咱们得有个专门咬人的‘看门狗’。你得去找懂行的人，律师也好，顾问也好，给咱们的牌子，咱们的手艺，都穿上一层铁甲。以后谁再敢泼脏水，咱们不用自己下场骂街，直接让官家去抓人。”
陆亦川重重地点了下头，拳头在桌子底下悄悄攥紧。
“还有阿昭，”江晚继续说，“这小子这次干得不错，是个跑腿的好料子。以后外头有什么风吹草动，他就是咱们的顺风耳。”
“咱们得有个章程，再有这种事，谁堵嘴，谁找证据，谁安抚人心，不能再像这次一样，抓瞎。”
一番话，把一个企业的雏形，勾勒得清清楚楚。
这不再是一个家庭作坊，而是一个有了骨架和血肉的战士。
那一晚，陆亦川没有睡。
他站在招待所狭小的窗前，看着远处外滩的灯火。
他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那张叠得方方正正的报纸，展开，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看着那个男人的侧脸。
然后，他又摸了摸胸口那枚滚烫的金坠子。
恨意还在，茫然也还在。但现在，这些情绪之上，又多了一样东西。
命运的齿轮，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已经开始悄然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