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招待所的房间里,那份关于巴赫的传真资料,就平摊在桌上。
方建国三个字,像一根刺,扎进了所有人的眼睛里,把刚刚沸腾的喜悦,戳得干干净净。
诺亚集团,方家。
兜兜转转,对手还是那张旧面孔。
原来从来就不是什么过江龙的商业倾轧,而是从一开始就未曾停歇的,来自过去的绞杀。
陆大柱脸上的笑意早就没了,涨得通红,一拳砸在自己手心,骨节捏得嘎嘣作响,“这帮阴魂不散的狗东西!从省城追到欧洲,这是想把我们往绝路上逼啊!”
周正阳的嘴唇都在抖,一种被愚弄后的冰冷顺着脊椎爬上来:“这次是原料,下次呢?物流?销售渠道?只要咱们的根还在柳树湾,他们总有办法……”
江晚没说话。
她拿起那份资料,走到房间角落的碎纸机旁,一页一页,亲手将它喂了进去。
刺耳的粉碎声,是屋里唯一的动静。
直到最后一张纸屑落下,江晚才转过身,脸上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一片冰冷的清醒。
“我们赢了这一局,是因为他们没摸清我们的底牌。”
“但现在,他们知道了。我们的故事,我们的脸面,我们的根,都在柳树湾那片土地上。”
“他们这次没得手,下次只会用更毒,更隐蔽的法子。”
她看着屋里的每一个人,一字一句。
“守,是守不住的。”
“与其等着他们下一次釜底抽薪,不如我们自己,先把这口锅给换了。”
周正阳愣住了:“换锅?嫂子,这是啥意思?”
“故事能卖钱,但故事也能被人戳破。文化能当铠甲,但也会被人泼上脏水。”江晚走到墙边,手指划过那张标满了供应商的中国地图。
“只有一样东西,是他们偷不走,也泼不脏的。”
她的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技术。”
“从今天起,我们赚到的每一分钱,都给我砸进去。成立一个研究院,就叫‘柳树湾生命科学与食品工程研究院’。”
“正阳,你来挂帅。”
周正阳整个人都懵了,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嫂子,我不行啊!我就是个跑腿的,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我哪懂什么研究啊!”
“你懂品控,懂标准,懂我们想要什么,这就够了。”江晚的决定不容商量,“专业的人,我们花钱去请。但方向盘,必须攥在我们自己手里。”
“我们不光要研究酱,还要研究种豆子的地,研究长药材的山,研究怎么能让一瓶酱,不靠任何化学玩意儿,放上一年都不会坏。”
“我要建的,不是一堵墙。”江晚的目光扫过众人,“是一座谁也挖不动的技术山脉!”
计划一旦定下,整个柳树湾的节奏,再次被拧紧了发条。
研究院没有选在繁华的城里,就建在柳树湾作坊旁边,一排临时搭建的板房,简陋,却被收拾得窗明几净。
从全国各地高薪请来的专家教授,下了车,看着眼前的泥巴地和板房,脸上的表情都有些一言难尽。
可当周正阳把那份毫不吝啬的设备采购清单,和柳树湾那份比国标严苛数倍的内控标准递过去时,所有疑虑都烟消云散。
这群搞了一辈子学问的人,眼睛里冒出了光。
周正阳彻底扎了进去,白天穿着雨鞋跟着专家跑现场,晚上抱着砖头厚的专业书啃到半夜,眼窝深陷,人瘦了一大圈,可两眼却亮得吓人。
陆大柱反倒成了研究院里的香饽饽。
他不懂什么复杂的化学公式,但他一看土壤的颜色,一闻空气里的味道,就知道这地适合种什么,什么时候该浇水,什么时候该除虫。
一位从bJ来的植物学教授,对着一块试验田的数据直摇头,说土壤酸化严重,需要化学改良。
陆大柱蹲在田埂上,捏了把土搓了搓,瓮声瓮气地说:“人累了得换口饭吃,地也一样。这块种完豆子,下一季就该种点别的,养养它。”
他提出的“不同药材轮种,以根系分泌物改良土壤微生态”的想法,让那位头发花白的教授愣了半天,最后拍着大腿,直呼这是最朴素的自然循环科学,比他写的论文都管用。
陆大柱第一次在除了种地之外的事情上,找到了那种被人需要、被人尊重的踏实感,整天乐呵呵的,走路都带风。
而陆昭,则把自己锁进了机房。
他搭建起了一套庞大的数据库系统,柳树湾每一块试验田的湿度、温度、光照,每一次实验的配比、时长、结果,全都变成了他屏幕上一串串跳动的数据。他用这些数据建模,分析,预测,把老师傅们口中的“经验”和“感觉”,变成了一张张精准的图表。
柳树湾,这个曾经的穷山沟,正在以一种外人无法理解的方式,悄然完成着一场脱胎换骨的蜕变。
它不再只是一个生产酱料的作坊。
它在给自己,锻造一副刀枪不入的骨骼。
三个月后。
研究院的保鲜技术项目组,传出了消息。
一间无菌实验室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两份一模一样的酱料样品,并排放在实验台上。
左边那份,是三个月前封存的,在显微镜下,已经能观察到细微的菌膜。
右边那份,加入了他们从几十种天然植物中提取出的复合生物酶,颜色依旧鲜亮,香气跟新出缸时几乎没有区别。
“成功了……”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研究员声音发抖,一把抱住身边的同事,几乎要哭出来。
这种纯天然的生物保鲜剂,一旦应用,意味着“陆家厨房”的所有产品,货架期能延长至少三倍,而且能彻底摆脱对昂贵冷链运输的依赖。
这不止是省钱,这是对整个食品工业现有格局的降维打击!
胜利的喜悦还没来得及扩散,一辆挂着特殊牌照的军绿色吉普车,就悄无声息地开进了柳树湾。
车子碾过泥地,停在了办公室门口。
车上下来一个穿着中山装,气质沉稳的中年男人。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直接推开了江晚办公室的门。
江晚正在整理研究院的最新数据,闻声抬起头。
男人递上自己的证件,封面是国徽,内页简单,却分量惊人。
总后勤部,采购局。
“江晚同志,你好。”男人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
“我们对你们的一项新技术,很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