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军绿色的吉普车,就停在研究院的板房外,车身上还带着未干的泥点,像一头沉默的野兽。
车上下来的中年男人,一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背脊挺得像一杆标尺。他走进江晚办公室时,屋里关于生物酶的讨论声戛然而止。
他没有多余的寒暄,将一本暗红色的证件放在桌上,推到江晚面前。
总后勤部,采购局。
简简单单几个烫金字,却有千钧重。
“江晚同志。”男人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地砸在众人心上,“我们关注你们很久了。”
他收回证件,目光扫过桌上那些复杂的实验数据图表。
“你们的生物保鲜技术,我们很感兴趣。但我们想要的,不止是保鲜。”
男人顿了顿,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份密封的文件袋。
“国家需要一种新东西。”他把文件袋推过去,“一种能让我们的战士,在最艰苦的环境下,也能吃上一口热乎的、有营养的、甚至是有家乡味道的饭菜。”
“我们称之为,‘新一代单兵口粮’。”
“这不是一个商业订单。”男人的表情严肃起来,“这是一项政治任务。”
办公室里,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周正阳和陆大柱他们,脑子都是懵的。前一刻,他们还在为延长一瓶酱的保质期而兴奋,下一刻,这件事就直接和国家的战士、和战场联系在了一起。
这步子,迈得太大,太突然了。
江晚拆开文件袋,里面是一份详细到令人咋舌的需求报告。从热量、蛋白质、维生素的最低标准,到包装材料的抗压、耐高温要求,再到压缩后的体积和重量,每一项数据,都苛刻到了极点。
这已经不是在做食品,这是在造一种特殊的“装备”。
“我们接了。”
江晚合上文件,抬头看着那个男人,没有半分犹豫。
陆亦川就站在她身后,一句话没说,只是伸手,将她面前那杯凉了的茶水换掉,倒上一杯热的。他的动作,就是他的回答。
男人看着他们,紧绷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好。研究院需要什么支持,设备、专家、经费,列个单子,我们全力保障。”
“只有一个要求。”男人站起身,准备离开,“要快,也要绝对保密。”
男人走后,研究院的板房,彻夜灯火通明。
“军民融合先进单位”的牌子还没挂起来,保密协议和军方的专家就已经先进驻了。柳树湾通往外界的那条小路,入口处多了一个不起眼的岗哨。
整个研究院被分成了十几个攻关小组,所有人都签了最严格的保密条例。
周正阳整个人像是被打了鸡血,领着人一头扎进了配方研发里。他们要解决的第一个难题,就是米饭。野战条件下,如何用最少的水,在最短的时间里,复原出一碗松软可口、米香四溢的米饭,而不是一坨黏糊糊的米膏。
他们试了几十种大米,从东北的五常米到南方的丝苗米,用不同的压力和温度进行预熟化处理,失败了上百次。
“不行,这个口感还是不对,太硬了!”周正阳把一勺刚复水好的米饭吐掉,眉头拧成了疙瘩。
“加点猪油试试?”一旁的陆大柱忽然开口,“我以前下地,带的干饭团,就是用猪油拌过的,放一天都不会发硬。”
植物学教授愣了一下,随即一拍大腿:“对啊!油脂可以包裹住淀粉分子,延缓老化!这是最简单的物理方法!”
就这么一个土办法,解决了困扰专家组半个月的难题。
接下来是菜品。军方要求高油高热,但又不能油腻。陆大柱带着人,把家传的卤肉方子翻了出来,去掉所有不利于长期保存的香料,改用药食同源的草本植物去腥增香。
经过反复调试,他们做出的红烧肉罐头,用热水一捂,肉香扑鼻,肥而不腻,瘦而不柴,真正做到了入口即化。
三个月后,第一批样品被送走。
又过了一个月,消息传了回来。
在西北戈壁的一场大型军事演习中,一支担任穿插任务的侦察连,在断粮一天一夜后,收到了这批空投下来的新式口粮。
一个只有十八岁的年轻士兵,撕开加热包,闻到那股熟悉的红烧肉香味时,眼圈当场就红了。他狼吞虎咽地吃完,抹了抹嘴,对着身边的战友吼了一嗓子:“他娘的!这是我妈做的味道!”
演习结束后,总部的报告上,一位将军亲笔写下批语:“我们的后勤,第一次追上了战士的脚步。这一顿饭,价值千军万马。”
半个月后,那辆军绿色的吉普车再次开进了柳树湾。
这一次,车上抬下来一块盖着红布的牌匾。
红布揭开,“军民融合先进单位”几个大字,在阳光下闪着金光。授牌仪式简单而庄重,研究院的所有人,都换上了崭新的工作服,站在队伍里,胸膛挺得笔直。
陆大柱摸着那块冰凉的牌匾,咧着嘴笑,眼眶里全是亮晶晶的东西。他这辈子,跟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从没想过,自己种出来的东西,有一天能跟保家卫国这四个字联系在一起。
周正阳站在他旁边,瘦了一大圈,但精神头却前所未有的好。他看着那块牌匾,心里那点因为方家而起的后怕和憋屈,早就烟消云散了。
格局,不一样了。
方家再有钱有势,能跟这块牌子比吗?
招待所里,庆功的酒还没喝完,江晚就借口累了,先回了房间。
她没有开灯,只是走到窗边,看着远处城市的灯火。事业走到了一个她从未想象过的高度,那种巨大的成就感和安全感,是真实不虚的。
可就在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
是柳树湾家里打来的。
她接起来,是儿子带着哭腔的声音。
“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呀?老师让画‘我的一家’,我都快不记得你长什么样了……”
电话那头,孩子的抽泣声,像一根最细的针,轻轻一下,就扎进了江晚心里最软的地方。
她挂了电话,屋里一片漆黑。
窗外是前所未有的广阔天地,可她心里,却空了一块。那块地方,再大的生意,再高的荣誉,都填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