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厚重的橡木书房里投下摇曳的光影,六十四个方格构成的战场,无声的杀伐在羊绒棋盘布上蔓延。
弗罗斯特·加图索坐姿笔挺,如同他严丝合缝的黑色西装,指尖捏着一枚精雕的黑曜石主教,沉稳地向前推进。棋子底座与棋盘摩擦,发出轻微的“嗒”声。
“你忽略了侧翼的纵深,兄长。”弗罗斯特的声音低沉而精确,棋子精准地落在预定的格子,构成了对白方国王的绝杀之网。黑棋如同军团列阵,兵锋直指角落那孤零零的王座。“无论棋路多么精妙,布局如何堂皇,如果最重要的国王殒命……”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冰锥,穿透摇曳的光晕刺向对面的庞贝,“……这盘棋就死了。”
庞贝·加图索靠在深红色的天鹅绒椅背上,姿态是弗罗斯特从未有过的松弛。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跳跃,唇边的髭须勾勒出似笑非笑的弧度。他没有回应关于“国王”的论断,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拂过棋盘边缘两枚不起眼的白兵。那只是两枚朴素的木卒,几乎被遗忘在激烈的战区边缘。
庞贝的指尖掠过两枚白兵的顶端,动作轻柔得如同拂去尘埃。随即,手指在虚空中轻轻一点——动作之快几乎只是光影的错觉。
啪嗒、啪嗒。
伴随着两声比呼吸更轻的落子声,那两枚白兵向前稳稳踏入敌阵。
就在它们落定的瞬间,棋子顶端朴素的木雕仿佛被无形的高温融化,线条扭曲、流动、重塑,在摇曳的烛光中凝结成崭新的姿态——那是两尊华丽、威仪、带着致命压迫感的白色皇后。无形的寒意在空气中瞬间凝固。
弗罗斯特构筑的铜墙铁壁,在皇后诞生的锋刃下无声地裂开两道狰狞的伤口。他依旧占据着庞大的优势,兵力雄厚,阵线稳固,但那通向王座、直取将死的明路骤然变得曲折幽深,充满了危险的陷阱。原本笃定的胜利,沉入了波谲云诡的浓雾。他搭在桌沿的手指指节微微泛白,随即又恢复了掌控的力度。
庞贝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笑,身体更深地陷入椅背。“规则?弗罗斯特?”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玩味,“规则服务于目的。至于成长……我们需要一种……更有效的方式。”他顿了顿,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落在一条已然湮灭的轨迹上,“就像上一条时间线,凯撒那孩子,他的骄傲……”庞贝的唇角勾起一个略带残酷的弧度,“被那个日本小姑娘的零花钱,烫得稀碎,尊严像阳光下的薄冰。那是我们认为他成长了,但显然不够,后面我就在家族的金库里,表面上是为了获得龙骨十字,实际上我却杀了你。”
弗罗斯特的表情如同冻结的湖面,没有任何波澜。
“你的牺牲,”庞贝继续,声音平缓如叙述史书,“换来了我把家族硬塞进了凯撒手里。但他像个被强行戴上王冠的傀儡,家族变成了沉重的枷锁,凯撒依然被过去的藤蔓和那些老朽的根系死死缠住,裹挟着他前进,让他喘不过气。那不是成长,兄弟,那是折断。所以——”庞贝的声音骤然低沉,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意味,“这一次,我们得换种玩法。”
“只要凯撒能真正站起来,能成为那个足以肩负一切的王,”弗罗斯特的回应冰冷而坚硬,像淬火的钢铁,“任何代价都值得支付。我的生命只是天平上最轻微的一枚砝码。与魔鬼为伍?只要能铺设通向他未来的路,地狱深处我也愿前往。”
弗罗斯特的眼神锐利地盯住庞贝,那目光里有信任,但更深的是质问的寒光,“我所不解的是,为何要放任路明非?连同他身边汇聚的力量:白王、蛇岐八家的皇、那条世界树上的松鼠……让他们如同彗星般崛起,坐拥大半个远东的混血种世界?这不符合任何一条权力学的铁律!养虎终将为患!”
“权力学?”庞贝轻轻重复了一遍,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目光掠过弗罗斯特的肩头,仿佛在凝视着更遥远、更宏大的棋局,“亲爱的弟弟,当你能改写时间线,扮演命运本身的时候,规则是可以被创造,也可以被践踏的。路明非……他和他身边的‘虎’,此刻正处在风暴最需要的‘位置’。我需要他们汇聚力量,形成那个节点,那个能促使凯撒……看清所有迷雾,真正爆发出潜能的节点。”他摆了摆手,驱散空气里的争论,“你的任务很简单:用你的方式,看住家。替我那叛逆的儿子,在他需要继承一个强大而非衰朽的帝国之前,守好它。其他的,是我的领域。”
角落的阴影里,帕西·加图索如同一道沉默的剪影。笔挺的黑色礼服纤尘不染,金白色的睫毛低垂,掩映着冰蓝色眸子里可能存在的任何情绪。他只是一个完美的容器,盛装着家主们关于未来的血腥谋划和深重代价的对话,姿态如同最古典的侍者雕像。
沉默再度降临,只有棋子移动时那细微的“嗒”、“嗒”声在书房内清晰可闻。
弗罗斯特调动着他庞大的黑色军团,步步为营,切割着白方的防御。
庞贝则利用着新生的白色皇后和残存的兵力,如同最致命的刺客,每一次出击都带着玉石俱焚般的疯狂。优势始终在黑方,但代价愈发高昂。
最终,在漫长而惨烈的兑换后,偌大的棋盘上,只剩下两枚孤零零的棋子。
一黑一白,两位国王。
它们站在空旷的战场的中央,如同隔着一片寂静的荒原遥遥相望,象征着不死不休的对峙。
吱呀——
厚重华贵的书房门被缓缓向内推开,门轴发出了轻微滞涩的呻吟。门外的浓稠黑暗像是活物般涌入烛火的光圈。
一道身影,沉默地填充了整个门框的轮廓。
他的身材极其魁梧,远超常理,他的身躯被包裹在裹尸布里,动作却有着蛇类的柔韧与寂静。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张脸——一张光洁如镜、没有任何孔洞的纯银色面具,冰冷地覆在头部,唯有眼孔位置的两点幽深,如同在深海里即将燃尽的余烬,透着非人的死寂。
他垂在身侧的巨大手掌中,握着一杆长枪。
那枪仅仅是显露的一小段,就已经裹挟着令人骨髓冻结的威压。非金非木的古老矛杆布满粗犷原始的纹理,仿佛自世界根基处取出。矛尖是某种沉重到足以让空间弯曲的暗色金属,形态狰狞,如同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洞。矛尖下凝聚着绝对的“死”,如同凝固的漩涡在无声流转。
“昆古尼尔……”这个名字无声地滑过弗罗斯特的意识,但他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帕西垂下的眼睑中,同样波澜不惊。
银面的“死侍”对着棋盘方向——准确说,是对着庞贝的方向——微微颔首,行了一个最简略、最原始、透着非人气息的礼。
庞贝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棋盘上那两枚孤独的国王身上,对门外的存在置若罔闻。
弗罗斯特则从口袋里掏出一块丝质方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自己的单片眼镜,仿佛眼前空无一物。
帕西保持着雕塑般的姿态,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曾改变。
窗外隐约的风声中,似乎夹杂着一些遥远的、沉闷的回响,如同某种庞大建筑结构崩塌的声音,却又被这房间厚重的墙壁和更深的阴影彻底吸收。
书房外的庄园里,黑夜的羽翼无声地拂过加图索家族长老居住的古老塔楼和奢华侧翼。今天是悲惨的一天。空气中弥漫着若有似无的铁锈味和能量残留的焦糊气息,源头却隐没在无尽的黑暗里。
沉默片刻,庞贝打破寂静。他从精致的水晶烟盒中抽出两支粗壮的雪茄。银质雪茄剪发出悦耳的“咔哒”一声。他用一只镶嵌着暗红宝石的银质打火机点燃了其中一支,深深地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升腾而起,驱散着一点鼻端的寒意。然后,他将另一支点燃的雪茄递过棋盘,递向弗罗斯特。
“我亲爱的弟弟,”庞贝的声音在烟雾中显得低沉而浑厚,“杂草已经清除干净了。现在,这个干净的家,需要你来替我,替我们那个叛逆的、需要时间才能看清方向的孩子,看牢它。”他的话语轻描淡写,像是在安排晚餐后花园的修剪。
弗罗斯特没有丝毫犹豫,接过了雪茄,同样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在肺腑中回旋,如同某种权力移交的烙印。“如你所愿,兄长。”他的声音透过烟雾传来,依旧冷硬,却带着一种彻底放松后的、无与伦比的掌控感。
那些盘踞在家族顶端,贪婪吸血、掣肘无数的“老东西们”,那些加图索长老院的成员们,自今日起,已成历史尘埃。弗罗斯特·加图索的命令,将成为这个庞大帝国唯一的意志。一言堂。
他们没有再说话,安静地抽着雪茄,目光都投向了那最终寂寥的棋盘。
不久,三人一同起身。庞贝没有询问,也没有流露丝毫要去参加外面那些“意外”葬礼的意思。
他绕过沉重的雕花书桌,走向门口那如同雕塑般的银面死侍与外面深沉的夜。弗罗斯特与帕西落后半步跟随。
在穿过一道铺着暗红色波斯地毯的长廊时,走在前面的庞贝忽然放慢了脚步。他伸出手,宽厚温热的手掌不是轻拍,而是带着某种沉稳力量感地,按在了落后一步半的帕西肩膀上。
帕西的脚步没有丝毫紊乱,只是肩膀的肌肉在瞬间本能地绷紧了一下,随即又强迫自己松弛。
“孩子,”庞贝的声音罕见地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类似疲惫的东西,“弦绷得太紧,是会断的。出去走走吧。像年轻人该有的样子,去见识见识这个世界的模样。就当……给自己放个假。”他顿了一下,像是在斟酌措辞,“……别学那些埋在故纸堆里的老骨头。”
帕西微微侧首,金白色的发丝垂落额角,冰蓝的眸子终于抬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类似困惑的光芒。“感谢您的关心,家主。”他的声音平稳一如往常。
他没有停顿,接着转向弗罗斯特,深深地鞠了一躬,姿态标准如教科书。“感谢您,代理家主。请允许我暂离一段时间。”
弗罗斯特轻轻颔首,接受了帕西的敬意。“去吧,孩子。”
帕西直起身,准备转身离开。
“等等。”庞贝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容置疑。帕西停下脚步,目光重新落在家主身上。庞贝看着他,眼神深邃得如同古井:“既然要去看看……不如去中国吧。去陪陪你那‘同父异母’的兄弟凯撒……他现在,很需要朋友。”庞贝的嘴角似乎勾起一个微小的、难以解读的弧度,“到了那边,帕西,你就只是帕西,不再是加图索家的什么人。”
帕西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庞贝的声音继续传来,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在帕西耳中:“一定要听话。认真听从那片土地上的皇帝——那位‘高天之君’路明非的话。他问什么,你就答什么。把你所知的一切都告诉他,没关系。”庞贝的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奇异的轻松,“反正你知道的那些,对我们他们而言……也算不得什么。”
一旁的弗罗斯特也接口,他的话语虽依旧冷肃,却隐隐透着一种安抚与解脱:“去吧。这些年,你背负得够多了。记住,”他的目光锐利而肯定,“你从来都不属于奥丁。你只是……加图索家的一个年轻人。”
“是的。”庞贝微微颔首,肯定了弗罗斯特的话。
帕西沉默着。那冰蓝色的眼瞳中,仿佛有极细微的雾气升腾,又被某种更深、更冷的力量瞬间冻结、压下。
无数的谋划、秘密、刻入骨髓的忠诚与职责……在一瞬间被抽离,只剩下一种无边空洞的自由。
枷锁?帕西从不觉的是枷锁。那是他与生俱来的烙印,是他存在的唯一意义。但现在,那意义被两位家主亲手抹去。不是为了抛弃,而是……保护?他明白。明白得心如明镜。今日之后,罗马城中的棋局将变得更加血腥而隐秘,以他的身份和能力,留下来只能成为棋手束手束脚的顾虑,甚至成为对手攻讦的靶子。离去,是保护他。
他无法阻止,也不想阻止家主们的行动。他的离开,似乎成了这场宏大而残酷棋局中,一个必然的、甚至被设计好的……祭品。
帕西最终只是将手按在胸前,对着两位家主再次深深鞠躬。这一次,他的腰弯得比之前更深了一些。直起身时,他的表情已恢复了彻底的平静与优雅,如同戴上了最完美无瑕的面具。
“遵命,家主。代理家主。感谢二位的……恩典……我会回来的。”他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确认一项再普通不过的行程安排。
然后,他转身,一步步走向长廊尽头那深邃的黑暗中。皮鞋踩在厚实地毯上,没有丝毫声响。
那金白色的头发和挺拔的背影,渐渐融入了长廊的阴影,如同从未在加图索家族喧嚣血腥的权力核心中存在过一般。他的方向,是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