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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老爷子看向袁知府,拱了拱手,神态坦荡,“袁大人明鉴。新昌乡绅数户今日前来,所呈贺礼皆以‘添喜’为名。我家备的是五十斤精米、一对寻常的红烛喜烛。邓家听闻县主府新膳房落成,特地备了两条后院池塘养出的鲜鱼。”

“钟老方才指控县主贪墨贵重贺礼……呵呵,我等几家送的东西,加起来怕也不及钟老口中那几十万斤粮食的一个零头值钱吧?您觉得,我等送这个,算得上贿赂、称得上鱼肉乡里吗?今日宴会排场看着体面,那是县主府的心意,非从我等身上刮来一分一毫!反倒是有些人,自家烂账还不上,就想靠泼污水赖掉救命粮的账,这般行径,实在令人不齿!”

魏老爷子这话,以其人之矛攻其人之盾。

你们钟家所谓大额上交的粮食,性质上根本就是欠债偿物,跟今日贺礼完全是两码事。

而我们几家送的不过是些应景之物,满打满算几两银子。你说县主搜刮我们?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我作证!”“我也是!”“正是如此!”

人群中,又有几位身份不低的乡绅掌柜纷纷开口应和。

钟老爷子彻底僵在了原地。

就在这时,沈嘉岁终于再次开口了。

“诸位父老、袁大人、各位亲朋,今日诸事纷扰,让大家受了惊扰。此番误会既已说开,本县主心中澄明,亦知各位心中仍有疑虑。今日蒙袁大人亲临解困,实乃我新昌之幸,亦是小女子之幸。”

“既如此,嘉岁斗胆,肯请各位留步片刻,不必太久。”

“就留在此处片刻,”沈嘉岁唇角微微一勾,“稍安勿躁。接下来这场戏,刚刚开了个好头,压轴的还在后头呢。”

沈嘉岁迎着袁知府的目光,道:“袁大人为公尽责,嘉岁钦佩。说来也巧,纵使今日钟老不闹这一场,没有大人亲临这乔迁宴席,嘉岁午后也正打算携夫婿燕回时,前去府衙拜见大人,亲自递上一样东西呢。”

沈嘉岁并未理会众人的困惑,目光转向燕回时。朝他微微颔首,目光相接间是无需言语的默契:“回时,劳烦你跑一趟。取我书房案头左手边第三个抽屉,那个紫檀木匣子来。”

燕回时没有任何犹豫,转身便大步流星地朝着府邸方向疾行而去。

袁知府心中疑窦丛生,面上却不得不维持着府尊的威严静候。

没人交头接耳,只有寒风偶尔卷过空旷场地发出的呜咽。

很快,燕回时去而复返。手中捧着一个匣子。

匣身是深沉的紫檀木料,纹理细腻,泛着幽光,上面没有任何繁复的雕花,只嵌着一枚铜锁。

燕回时穿过人群,径直走到场地中央,将紫檀木匣递向了袁知府。

“大人。”燕回时只简单地说出两个字。

袁知府看着这木匣,浓眉拧得更紧。

他深吸一口气,伸手接过了。入手冰凉沉重,檀木特有的香气若有似无。他托着匣子,指尖触到铜锁环。

“钥匙。”他看向沈嘉岁,声音带着公事化的干涩。

沈嘉岁微微侧首示意了一下书吏苏子。苏子会意,立刻上前一步,从荷包里取出一枚黄铜钥匙,双手奉于袁知府面前。

袁知府接过,将钥匙插入了锁孔之中。

咔嚓。

一声清脆而细微的机括弹开声响起,在一片死寂中清晰得令人心悸。

袁知府掀开了木匣盖。

匣内衬着柔软的深紫色天鹅绒,没有冗余的装饰。里面端正地平躺着两份文书。下面一份纸张略厚些,能看到边缘透出些陈旧色泽。

而叠放其上、赫然映入眼帘的第一份文书,与之前苏子所持那份地方特许开采文书所用纸张截然不同!

它是桑皮纸。

这是一种专供皇室和高阶衙署重要文书的特制纸张。

在右上角,一枚巴掌大的印记,深深地钤盖其上。

正是玉玺,绝无伪造可能!

“轰——!”

袁知府整个身体猛地一震,几乎托不住手中的紫檀木匣。

“袁大人。”沈嘉岁行了个礼,“其实一个月前,我刚当上新昌县主,去自己封地巡查。走到西边那个偏僻山沟里,碰巧发现地里藏着一种‘炭土’。这东西能烧火取暖,可能挺有用。我觉得这事不小,又怕自己看错了,闹出笑话,所以就没敢马上声张。”

“为了稳妥起见,我第一时间就把发现的东西、那地方的详细地图,还有证明那地儿确实是我封地的凭证,全都封好,用最快的速度,直接秘密送进京城,请皇上定夺。按规矩,这事儿本该先交给州府去查验,再往上递。但我担心拖久了怕出事,就大胆用了封爵直接上奏的权力,写了密折。”

她停了一下,看着袁知府那副震惊的样子,语气依旧平平淡淡:“大人您现在手里拿着的,就是一个时辰前,宫里派快马刚刚送到我手上的皇上批复。”

“皇上亲笔写的,红字批的。”沈嘉岁的目光落在袁知府手里的文书上,“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永定侯之女沈嘉岁封地内的一切东西,不管底下埋着什么,值多少钱,都归她自己所有,朝廷永远不过问。特赐给沈嘉岁,作为她封地的收益。’”

她每念出一个字,袁知府的身体就不受控制地颤一下。

脑子里只剩下一个疯狂的念头在轰鸣:

这已不是允许开采那么简单了,这是把整片矿藏,永久地赏赐给了沈嘉岁!

这种破例,在开国至今都极其罕见。

“沈县主……”袁知府的喉头像被沙子磨过,声音干涩嘶哑,“本府糊涂,有眼无珠!实不知此事已有天听御批在前。本官方才唐突之处,万望县主海涵,万望县主恕罪!”

钟老爷子只觉得眼前发黑,金星乱冒。

“怎么可能……这不可能!”

陛下竟把整座山都赏给她了!

他闹了这么大一场,赔上了粮,撕破了脸,赌上了钟家的脸面和未来,最终的结果,只是当着府尊大人的面,硬生生帮沈嘉岁把阎王山的所有权变成了她的私产?!

这简直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他耗尽心力,竟是为他人做嫁衣?为他人彻底扫清了后顾之忧?

不!不对!

“御批一个月前就下了?”

“那为何,过去这大半个月!新昌城里一点风声都没有?为何她沈嘉岁还要装模作样,要搞什么流水线,要建那些库房,要把场面弄得如此阵仗,却又好似遮遮掩掩?为何不直接亮出来!”

“她故意让人传话,不是因为她心虚!是因为她本就要如此?她要引我入局!”

“她是做给我看的!她就是要把我甚至整个颍州官府的注意力,全引到这座煤山上来!就是为了让我以为抓住了她的把柄,不惜一切代价扑上去,就是为了让我在今日袁知府面前把这事闹大!”

钟老爷子想到这,眼前骤然一黑,身体彻底失去平衡,重重地向后仰倒。

旁边的钟家子弟吓坏了,手忙脚乱地惊叫着扑过去搀扶。

“爹!”

“老爷!”

混乱之中,钟老爷子被用力架住,没有栽倒在地,但也只剩半口气吊着。

就在这时,袁知府已怀着十二万分的恭敬,正要将那紫檀木匣交还给沈嘉岁。

钟老爷子双膝一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

那声响,听得旁边不少人都心头一跳。

“县主大人!”钟老爷子几乎是哭嚎出声,涕泪横流地朝着沈嘉岁叩首,“小老儿昏聩啊!老眼昏花,被猪油蒙了心肝!才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蠢事!求县主大人大人大量,看在小老儿这把年纪的份上,看在我也是忧心朝廷,才一时失察冲动的份上,呜呜……您把我当个屁放了吧!”

沈嘉岁居高临下地看着脚下那滩如同烂泥的老者。

她似乎极其厌烦地蹙了一下眉,快得没人看清,随即那眉头便舒展开,重新换上了一副悲悯的温婉。

“钟老快快请起,这是做什么?您年事已高,地上冰冷,莫要折煞了小辈,也莫要折了自己的福气。”

她略略扬高了声音,确保周围人都能听清:“适才您指证本县私占煤山,虽说是误会,然此事既关乎朝廷矿律,也涉及小女封地权益。您能于知府大人面前,将此秘事当众言明,于公,是恪尽地方士绅关心朝廷之责;于私,也算间接澄清了本县并非暗行苟且之徒!此等热心,若论起来,非但无过,恐还有些许功劳在内?”

她这番话,如同一盆温水兜头浇下。

钟老爷子抬起那张老脸,难以置信地看向沈嘉岁,眼中闪过一丝狂喜。

她竟肯认下这台阶?放他一马?

“快扶钟老爷子回去歇息吧。今日宾客繁杂,又闹了这许久,老爷子的身子骨怕是撑不住了。好生照看着,莫要再出什么差池。”

那钟老爷子听到这话,如同溺水之人终于抓到了一根浮木。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必须立刻离开新昌,今夜就走!趁官府的手续还来不及走,趁沈嘉岁没腾出手来收拾残局,保住金银细软,把几个看重的孙子孙女秘密送出颍州……

念头飞转,几乎瞬间就打定了主意。

他挣扎着站起来,朝着沈嘉岁和袁知府的方向连连作揖:“谢县主大人海涵!谢县主大人不罪之恩!小老儿今日实在是羞愧无地,扰了大人和诸位贵客的雅兴!家丑不可外扬,老朽实在无颜再留此地,这就回去处理家中那些不成器的儿孙!”

他结结巴巴地说着,一边说,一边由家仆半扶半推着,竟当真就朝着大门外转身,踉跄着挪动脚步要溜。

下一瞬。

“钟柏昌!”

正要溜之大吉的钟老爷子,被燕回时的喝斥吓得魂飞魄散。

“咣当”一声!他双腿一软,刚刚迈出的那最后半步僵死在空中。

说话之人,正是燕回时!

他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向前迈进了三步。

就只是三步的距离。他依旧没有站在最亮眼的阳光下,甚至没有刻意的动作,仅仅是向前站了站。

可就在这迈出的三步之后,他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却骤然不同。

他没有看向狼狈的钟柏昌,而是盯着常县令。

常县令一直站在那里。

迎上燕回时的目光,常县令一直绷着的脸上,竟浮现出一种冷硬。他朝着燕回时的方向,没有任何犹豫,重重地一点头。

随即,常县令举起了一直拢在袖中的双手。

两手之间,赫然捧着一册厚得惊人的卷宗。

那册子厚得如同砖头,封皮上用浓重工整的墨迹写着“新昌县户科丁田册录”一行大字。

常县令在袁知府面前站稳,双手将蓝皮册子高高举起,朗声道:

“下官新昌县令,有本县户科积年要案禀告上差袁府尊大人!”

“本县境内乡绅钟柏昌一族,十几年间,在官府登记的田地,每年上报的只有八千三百亩!登记在册的佃户,也只有一千六百户!”

“但是!”他声音陡然提高,“本官最近查明白了:钟家名下实际霸占、强抢、偷偷藏起来的田地,远远超过一万六千亩!他家常年养着的佃农、仆人、庄丁这些人,更是超过了足足两千户!”

“报上去八千三,实际占了一万六!藏起来的田地快一万亩,藏起来的劳力好几百户,翻了好几倍都不止!铁证如山,都在这本册子里记着呢。这十几年,钟家就用这种下作手段,瞒报田地,藏匿人口,罪证确凿!其行可鄙,其心当诛!”

噗通。

被两个家仆搀扶着的钟老爷子,双眼一翻,直挺挺地向后仰倒。

袁知府的脸,已经彻底黑透。

“放肆!”

“岂有此理!”

袁知府的声音因暴怒而嘶哑,却充满了决绝。

“传本府令,即刻锁拿钟氏全族!无论主仆老少,胆敢抵抗者,格杀勿论!查封钟家新昌县内外所有田产、房舍、店铺、库房,一应浮财、粮食、牲口、车马,包括其强占霸占田地,全部查抄充公!人犯押入府衙大牢,待秋后按律处决!族中男丁皆斩,女眷官卖为奴,余者流徙三千里,遇赦不赦!”

紧接着,袁知府的目光,瞬间扫向所有噤若寒蝉的宾客,特别是那几个地主:

“另传本府令,凡颍州境内所有地主田主,无论过往如何,即日算起,三日内必须将家族名下所有隐匿田亩、隐瞒的丁户,据实自行上报当地衙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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