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晚膳过后,朱有建心绪难平,在宫苑中信步闲游,走着走着,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又浮现出下午试验场那令人窝火的一幕幕,心里依旧耿耿于怀。
他微微皱起眉头,转头向身旁的王承恩问道:
“大伴啊,这宫中还有没有别的能人,知晓铸炮制火器的精妙门道?”
王德化当时也正随侍在侧,一听这话,眼珠子转了转,赶忙上前一步,微微躬身说道:
“圣上,皇庄里倒是有位鲁大匠,那可是个厉害角色,精通铸炮的绝技,摆弄起火器来更是得心应手,只是……”
说到这儿,他脸上露出一丝为难之色,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王承恩瞧出了他的犹豫,立马接嘴道:
“只是他当年不知怎的,得罪了天启爷,被一道旨意发配去了皇庄,还落了个终身不许回内庭的下场!”
一提到“得罪天启爷”几个字,王承恩的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几分,脸上满是谨慎之色。
朱有建听闻此言,脚步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思索的光芒,随即问道:
“此人技艺究竟如何?”
王承恩连忙答道:
“圣上有所不知,本朝万历年间,入朝灭倭的那些将领们,手里使得虎虎生威的手炮,还有那威力惊人的一窝蜂,可都出自鲁有林之手啊!
那手炮更是他改良自大铳,威力更胜从前。
只不过,这鲁大匠为人有些刻板不化,认死理儿,在为人处世方面,可不像他铸炮那般灵活多变。”
王德化见状,赶紧补充道:
“圣上,此事说来话长。当年,天启爷痴迷木工活儿,那手艺精湛得很,宫里不少精巧木器皆出自他手。
有一回,天启爷心血来潮,命人监造转雕机,这鲁有林恰好负责此事。谁曾想,机器运转时出了岔子,竟将天启爷一件心爱的木器毁坏了。
事发之后,王安念着鲁有林是个难得的人才,平日里手艺又精湛,便挺身而出为他求情。
可那魏逆,就是魏忠贤啊,心怀鬼胎,瞅准了这个机会,在天启爷跟前煽风点火,硬说是鲁有林存心不良,就是要毁掉天启爷的爱物。
天启爷听了魏忠贤的谗言,怒不可遏,当即质询鲁有林。
这鲁有林也是个倔脾气,觉得自己没错,不肯低头认错,一来二去,便被一道旨意贬去了皇庄。”
说着,王德化轻轻叹了口气,脸上满是惋惜之色。
朱有建静静地听完,嘴角微微下撇,直接无语了。
他心里门儿清,这事儿背后的门道还不明显吗?
这鲁有林是否刻板还真不好说,可眼下这情形,分明就是魏忠贤与王安争权夺利,鲁有林倒霉,正好成了他们争斗的炮灰罢了。
想到这儿,朱有建心中不禁泛起一丝对鲁有林的同情。
“鲁有林如今过得可好?”
朱有建微微皱眉,关切地问道。
王承恩站在一旁,抿着嘴没说话,只是眼神里透着一丝不忍。
王德化则缓缓地摇了摇头,脸上的皱纹似乎都跟着深了几分,痛心疾首地说道:
“圣上,他过得很不好啊。时光匆匆,一晃已经过去二十年,本该精气神十足、刚入花甲的鲁有林,如今却已尽显老态、入了败相,看着就让人揪心。唉……”
这声叹息,饱含着对鲁有林境遇的怜悯,在静谧的夜色中悠悠回荡。
朱有建听着二人的话,低头思索了一下,片刻之后,他抬起头,目光坚定地说道:
“明日,派一辆宽敞舒适的马车去,把鲁有林接进宫来,朕于偏殿要见到他!”
那语气,不容置疑,仿佛已经下定决心,要给这位落魄的匠人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
王德化一听这话,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脸上浮现出显而易见的欣喜之色,赶忙上前一步,毕恭毕敬地将这接鲁有林进宫的事儿应承了下来。
他心里门儿清,这可是在圣上跟前表现的好机会,若是把事儿办得漂亮,往后在宫里的日子肯定更加顺遂。
王承恩站在一旁,不动声色地将王德化的一举一动瞧在眼里,暗自叹息了一声。
他心里清楚,当年鲁有林对王德化极为照顾,两人关系匪浅,若不是所属监管部门不同,以王德化的性子,很有可能
就拜了鲁有林当干爹,成他干儿子了。
可如今,时过境迁,也不知这重逢会是个啥光景。
虽说朱有建心底对这鲁有林不报什么过高的期望,但出于对火器制造的执着以及对人才的渴求,他依旧想见见这个人。
他寻思着,万一这人真有两把刷子,能助他一臂之力,往后他还想在皇庄建立大明重工与轻工呢。
毕竟,如今宫里宫外有太多东西需要精心打造,而对于内庭各监这段时间的表现,他是越来越失望,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纯粹就是一种直觉,觉得他们办事儿总是差那么点儿火候。
三月二十一日巳时,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乾清宫偏殿弘德殿里,光影斑驳。
朱有建身着龙袍,端坐在威严的龙椅上,神色庄重。左右两边,王德化与王承恩垂手而立,宛如两尊护法。
殿下,跪着一个老头,身着一袭陈旧的皂衣,满头银丝在阳光的映照下愈发显得苍白,被朱有建叫平身后,他缓缓站起身来,身形佝偻,仿佛被岁月压弯了脊梁。
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那是岁月镌刻的痕迹,眼睛也浑浊不堪,透着历经沧桑后的疲惫与落寞,看情形确实破败得不成样子。
朱有建瞧在眼里,心头不禁一酸,轻声叹气道:
“给他赐座,近些!”
声音不大,却透着关切,在空旷的大殿里悠悠回荡。
那老头颤颤巍巍地坐下来后,便低垂着头,默然不语,浑浊的双眼似是沉浸在往昔的回忆之中。
朱有建也并未急于开口问话,只是不动声色地给王承恩递去一个眼神,那眼神仿若一道无声的指令。
王承恩心领神会,赶忙手脚麻利地从一旁取出一张早已备好的宣纸,而后毕恭毕敬地交给王德化,还不忘微微点头示意。
王德化感激地回望他一眼,那目光中饱含着谢意,接着便快步走向老头,身姿笔挺地站定后,行了一个标准的礼,双手将宣纸轻轻放在老头满是老茧的手上。
老头收到宣纸,也不慌乱,不紧不慢地从袖笼里摸索出一枚放大镜,那放大镜的铜框在岁月的侵蚀下已有些斑驳。
他将放大镜凑近眼前,仔细地端详起纸上的图来,一边看,一边微微点头,嘴里不时发出啧啧有声,像是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眼中的浑浊似乎也褪去了几分。
良久,他才缓缓抬起头,再次看向朱有建时,原本黯淡无光的眼中竟有了光彩,仿若久旱逢甘露的枯井,瞬间被注入了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