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关的校场上,火把将夜空烧得通红。
吴国贵踩着一张翻倒的案几,手里挥舞着吴三桂的令牌,铜质的令牌在火光下泛着冷光:
“弟兄们!总兵被奸臣扣在京城,朝廷要卸磨杀驴!
今日咱们就打进北京城,救出总兵,清君侧,讨公道!”
底下的兵丁们齐声呐喊,声浪撞在城墙上,震得砖缝里的尘土簌簌往下掉。
这些人里,有跟着吴家从辽东逃出来的辽东汉人,有松锦之战里跟着吴三桂死里逃生的残兵;
对他们来说,吴三桂不是简单的总兵,是能带着他们活下去的主心骨。
马科正指挥着亲兵拆城头的佛郎机炮。
这炮重逾千斤,得十几个人抬着走,他却嫌慢,一脚踹在炮身上:
“快点!天亮前必须出山海关,迟了就被朝廷的人堵在关里了!”
几个兵丁咬着牙,哼哧哼哧地把炮往马车上挪,炮口的铜箍蹭过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
虎蹲炮被捆在驮马背上,炮管里还塞着提前装好的铅弹。
吴国贵骑着马,挨个儿检查:
“火绳都备足了?
干粮带够了?
告诉弟兄们,进了北京城,吃香的喝辣的,总兵说了,亏待不了咱们!”
而另一边的营房里,白广恩的蓟镇兵正聚在角落里嘀咕。
“白总兵到底走不走啊?”
一个小兵搓着手,哈出的白气在冷夜里散开,
“马将军他们都快出城了,再不走,咱们连汤都喝不上了。”
“走?去哪?”
另一个老兵啐了口唾沫,
“跟着马科去打京城?
那是谋反!跟着白总兵去宁远找高总督?
谁知道高总督还活着没?”
正说着,白广恩掀帘进来,脸色铁青。
他刚收到探报,说冯祥已经决定走了,只带了十日干粮,兵器铠甲都丢营地里。
兵丁们面面相觑,没人敢接话。
白广恩生的威武,偏偏性子不坚。
关键事上总是拿不定主意,三月高第走宁远,他没跟着去;
这次马科、吴国贵清君侧,他依旧摇摆不定,冯祥出走,他更不知如何应对。
城门“吱呀”一声被拉开,马科和吴国贵的队伍像一股黑流,涌了出去。
佛郎机炮的炮身在火把下闪着光,马蹄踏在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震得大地都在颤。
白广恩看着他们的背影,忽然叹了口气。
决定边走边看,若是冯祥无事,就弃了兵械入京。
他翻身上马,对着自己的亲兵道:
“走!”
两支队伍在关门外分了岔,一支呼喝着走,一支慢腾腾地挪。
吴国贵转头啐了一口,这些白眼狼,白瞎了自家大人钱粮的饲喂!
城门缓缓合上,山海关的城楼彻底暗了下来。
只有城墙上那面残破的大明军旗,还在寒风里猎猎作响,像是在为这场仓促的离别,奏响一曲悲凉的挽歌。
而通往京城的官道上,火把的光越来越远,马科勒住马,回头望了眼山海关的方向,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他摸了摸怀里的令牌,那是吴三桂亲手交给他的,冰冷的铜面硌着手心——
总兵,咱们真能打进北京城吗?
没人回答他。
只有马蹄声在旷野里回荡,像一串敲在人心上的鼓点,越敲越急,越敲越沉。
马科与吴国贵顶盔掼甲,身上的顶戴在微光里泛着冷光;
两千匹战马喷着白汽,一万六千多步兵踩着冻土列成方阵,炮车的轮子裹着草束,碾过河上的冰面路时发出沉闷的声响。
队伍先把炮车推过石河,战马紧随其后,马蹄踏在冰面上嗒嗒作响;
步兵则排成两列纵队,踩着前人的脚印缓缓移动。
整个过程安静得很,只有甲叶碰撞和器械摩擦的声音,透着股说不出的压抑。
白广恩站在不远处,初曦的晨光映在他脸上,沟壑里满是疲惫。
等最后一列步兵出现在西罗城外,他才重重叹了口气:
“何至于如此啊……”
好好的关城,好好的兵,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左手边的冯祥紧了紧腰间的玉带,低声问道:
“白总兵,咱们都走了,这关城怎么办?”
朝廷只说裁撤,却没说谁来接手。
这山海关是京师的门户,若是被旗人占了去,大明的江山怕是要动摇。
白广恩望着城外黑漆漆的旷野,眉头拧成个疙瘩:
“冯将军,实不相瞒,我也不知道。
你真做好决定了?”
他心里乱得很,像塞了团乱麻。
冯祥沉默片刻,拱手道:
“末将本就是待罪之身,不如就带着松山的旧部去往京城。
是杀是剐,末将认了,总好过在这里耗着。”
“唉,我再想想……”
白广恩又把话咽了回去,目光飘向辽东的方向,像是还在等什么消息。
冯祥在心里暗暗叹气。
这位白总兵打仗时是条汉子,刀劈斧砍从不含糊,一身武艺在军中少有对手;
可性子却偏偏拖泥带水,遇事总拿不定主意。
这模样与他那孔武有力的身板实在不相称,看得人心里着急。
城楼下的风越来越大,卷着雪沫子打在灯笼上,光影摇摇晃晃,像极了这山海关此刻的命运。
马科站在高坡上,望着斥候们策马消失在旷野尽头,指尖无意识地叩着腰间佩刀。
前军骑兵已列成三列横队,马蹄踏在冻土上闷响如雷,甲叶碰撞声里透着股肃杀;
中军炮车被厚帆布裹着,车轮下垫着草束以防打滑,炮手们正猫着腰检查引信,火折子在袖笼里明明灭灭;
左右翼步兵踩着步点推进,矛尖连成两道寒光,殿后队伍则把辎重车摆成了圆阵,铁蒺藜在车辕下撒得密密麻麻。
这般布置,他在心里盘算了三遍——
骑兵能迟滞敌骑冲锋,炮车有足够时间架起来轰出第一轮齐射;
步骑协同间的空隙全被矛阵堵死,面对草原骑兵惯用的凿穿战术,总算是有了几分底气。
北风卷着雪沫子扫过榆河两岸,“快应队”的兵卒们缩在土坑里,把羊毛衫的领口勒得更紧些。
一千多个坑洞沿长城与官道之间的洼地铺开,彼此间隔着十来步,坑沿盖着冻土和枯草,只留个透气的窟窿。
张三余捧着远望筒,镜片上结了层薄霜,他呵口热气擦了擦,望见山海关方向的烟尘时,手指下意识摸向身边的加强型仁慈煤——
那黑疙瘩裹在油布包里,沉甸甸的压得坑底的草垫往下陷。
不远处的李迟生正往嘴里丢牛肉粒,嚼得咯吱响,想跟隔壁打招呼,又想起军令里“禁喧哗”的规矩,只好对着漫天飞雪翻了个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