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南数里的榆水沿线,第二道防线的陷坑里却热闹得多。
三千多人藏在半人深的坑里,坑顶盖着伪装的柴草,说话声压得像蚊蚋嗡嗡。
有人正往麻袋里装碎石,有人把浸了仁慈煤灰的湿布往胳膊上缠,还有人用树枝在冻土上画棋盘。
李一六缩着脖子,瞅着远处平原上偶尔掠过的惊鸟,心里头跟揣了只兔子似的,忍不住捅了捅隔壁坑的王有三。
“三哥,你说咱在这平地上挖陷坑,真能成?”
他声音发飘,
“俺总觉得咋都不得劲,跟那年在秦岭里追豹子似的,脚底下没根。”
“慌个屁!”
隔壁坑的马二蛋探出头,棉帽上的雪沫子簌簌往下掉,
“上次入开封城,是谁说‘城墙根准有狗洞’,结果咱钻进去差点掉进粪坑?
就你话多!”
王有三正往嘴里塞干饼,闻言狠狠瞪了李一六一眼:
“啊对,二蛋岗得在理,咱们咋入河套地的,还不六岗那是南角,结果呢?
走了三天全是戈壁,马千总那憨货还跟着你瞎嚷嚷,最后咱啃了两天干硬的马粪饼才找着水源!”
他往地上啐了口,
“现在知道慌了?
早干啥去了!”
李一六被怼得脸通红,扒着坑沿的手指关节泛白,好半天才闷闷道:
“俺不是瞎琢磨……
幼时跟师傅走延绥,他老人家教过俺,夜看斗星辨南北,昼观日头定东西。
可那回……”
“别吓唬娃了。”
斜对过的王大趴把最后一把牛肉粒塞进嘴里,油光从嘴角溢出来,
“陕西那地儿旱了十几年,天上常挂着仨太阳,谁分得清哪个是真的?
这年景走岔路不稀奇。”
他抹了把嘴,声音忽然软下来,
“再说了,咱现在可是见过皇帝爷的人。
谁能想到皇爷那样慈和?
见着咱冻得搓手,还让公公给咱送棉鞋呢!”
王有三猛地直起腰,坑顶的枯草簌簌往下掉:
“可不是!
皇爷岗了,等这事了了,给咱赐家谱,以后就是皇爷亲军!
咱祖上八代都是刨土的,这下总算能扬眉吐气了!”
风里飘来个幽幽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坑洞里钻出来的:
“讲真,可不是亲军咋的?
皇爷亲赐的‘仁慈煤’,全天下也就爷们能用。
等打完这仗,说不定还能跟着皇爷回京城,看看金銮殿长啥样……”
这话像块冰砣子砸进人群,陷坑里的絮语瞬间掐断,只剩北风卷着雪粒打在草垛上的沙沙声。
达成皇爷亲军的的条件过于苛刻:
一、无损平榆关卫;二、无损平后金;三、无损平鞑靼。
李一六下意识摸了摸怀里的湿布,仁慈煤灰的呛味透过粗布渗出来。
他瞅着远处榆关卫的方向,心里跟明镜似的:
吴三桂那支兵,松锦大战里从尸山血海里蹚出来,守着山海关跟后金耗了这些年;
骑兵冲阵时能把马队拧成麻花,步兵列阵时矛尖能戳断北风;
还有蓟镇白广恩,听说跟南狩的金兵硬碰硬两回,刀劈得卷了刃还能追着敌骑砍,那才是真刀真枪练出来的悍卒。
再瞅瞅自己这边,俩月前还在河南地界跟流民寇兵抢粮仓,手里的刀砍过最多的是门板;
如今虽说是皇庄练出来的兵,可高总领教的那些“战术”,怎么听都透着邪乎。
“不战而偷人之兵,未战而战已结束!”
高总领这话天天挂在嘴边,配上他那阴森的笑,总让李一六想起菜市口的侩子手。
杀人不难,躲刀子也能想辙,可眼下是实打实的野战啊!
对方三万正规军,他们六千,真要摆开阵势对冲,怕是连塞牙缝都不够。
也难怪只能挖陷坑、备煤灰,这些在老家会被骂“下三滥”的伎俩,居然被高总领编进了三十六篇教程,还说能组合出几万种花样——
李一六偷偷翻看过那册子,里面的内容看得他眼皮直跳。
王有三往嘴里塞了块冻硬的饼子,嚼得腮帮子发酸。
他倒不琢磨战术正经不正经,满脑子都是王大趴说的“功勋台”。
方才那幽幽的话音还在耳边飘:
“皇爷赐谱,入功勋台,配殿香火……”
他掰着冻得发僵的手指算,自家祖坟上翻八代,最远的祖宗是给地主扛活的,连个正经名字都没留下。
要是自己能成“一世祖”,牌位进了功勋台,逢年过节有官老爷上香,子孙后代说起先祖能拍着胸脯——
那滋味,比揣着热乎牛肉粒还熨帖。
“别瞎琢磨了。”
王大趴踹了踹隔壁坑的李一六,
“皇爷能让咱干这事,自然有道理。
想想那棉鞋,想想赐的家谱,就算用些‘不上台面’的招,只要能成,咱就是祖宗!”
远处榆关方向传来隐约的号角声,陷坑里的人都绷紧了身子。
李一六攥紧了湿布,仁慈煤灰的粉末透过布纹沾在掌心,凉丝丝的。
他忽然觉得,高总领那句怪话或许有点意思——
不战,说不定真能比打赢了还风光。
至少,能活着看到自己的名字写进族谱第一页。
荣耀加身,良田千亩,儿孙绕膝,成一族开脉之祖——
这些念头搁在半年前,能让他们在梦里笑醒,醒了又觉得是痴心妄想。
那时的他们,大字不识一个,爹娘是佃户,自己是流民,兜里比脸还干净。
在码头扛活时,运粮船翻了要赔命,遇着兵痞抢东西只能抱头蹲地上;
真要是横死街头,能有张草席裹尸就算烧高香,多半是扔去乱葬岗,成了野狗秃鹫的口粮。
可现在不一样了。
皇爷给了盼头,那些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事,居然有了影子。
所以哪怕这任务难如登天,陷坑里的汉子们也都憋着股劲——
干!
只是偶尔闲下来,李一六会摸出怀里那方绣着并蒂莲的帕子,想起开封里那个红着脸递帕子的姑娘。
那姑娘说等他回来,她娘要给烙油饼。
旁边的王有三也常念叨,陶家店的婆娘还在等着看他去接,
“总得风风光光把人娶进门,住皇爷赏的砖瓦房”。
另一边,十二名教官领着两千多兵卒守着近两万匹战马,蹲在背风的土坡后,个个眉头拧成了疙瘩。
赵老矢把马鞭在手里转得飞快,嘴里反复咂摸着“无损平榆关卫”几个字,冻得通红的鼻子里直冒白气:
“这吴三桂的兵都是狼崽子,咱要是动了他们一根汗毛,回头怕不是要被追着砍到天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