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济格蹲在篝火旁,手里攥着个窝头,看着那些昔日的奴才围着篝火跳舞,忽然觉得这年过得虽怪,却比在辽东时踏实。
至少今晚不用琢磨打仗,不用提防谁捅刀子,啃完这口窝头,明天接着抡镐头就是。
这大明的矿场竟也分三六九等。
马科他们所在的是一等矿场,听说往下还有二等、三等、四等,兑换吃食的比例一级比一级低;
到了四等矿场,好多东西压根换不到,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
这规矩全是大明皇帝定的,想法透着股让人捉摸不透的狠劲。
听说但凡闹事、暴乱的矿工,立马就给降等级,最低等的四等矿场,直接往沙漠里送;
半个月甚至一个月才兑一次粮,给的全是些预制的干粮,能填肚子,半点滋味没有,更别提什么享受了。
但朱有建也留了条活路。
除了四等矿场的矿工几乎是干耗着,其他等级的都能靠表现升级。
主犯被扔在四等,从犯可能分到三等或二等,只要肯卖力干活、表现好,就能一点点往上挪。
最让人动心的是,一等矿场里表现拔尖的,最后能脱了矿工身份,当佃户,享受大明佃户的所有好处——
只不过未必是在大明本土,听说是往“永乐大陆”、南洋诸岛,或是西洋那些地方安置。
更绝的是,不会把同一族群的人搁在一处。
世界这么大,撒出去安置,谁也别想抱团生事。
马科啃着窝头,听工长说这些时,心里头暗暗咋舌:
这皇帝的心思,比矿道里的拐弯还多,可细想想,倒也没什么不公平的;
肯下力气的总有盼头,想闹事的自有地方治着。
篝火噼啪作响,映着众人脸上的光,有对未来的期盼,也有对眼下的踏实。
不管将来是去南洋当佃户,还是在矿场里接着抡镐头,至少现在,多干一点,日子就宽裕一点,这就够了。
深秋的风卷着沙尘掠过山西大地,高起潜勒住马缰时,靴底已积了层薄薄的黄土。
他身后的增雨队员们扛着各式器具,粗布衣衫被汗水浸得发亮,唯有望向天际的目光始终紧盯着那片灰沉沉的云——
这已是他们在三晋大地追云逐月的第三个月,从雁门关到太行麓,什么样的怪天气没遇见过?
初到蔚州时,日头如流火,晒得脸皮疼。
队员们趴在山坳里数过云头,那云层厚得像浸了水的棉絮,压得人胸口发闷,可任凭日头烤得石头发烫,云里的水汽就是不肯落下。
“这天像口密不透风的瓮。”
操炮队长赵寅柱蹲在地上,用手指戳着干裂的土块,
“云是好云,就是缺个引子。”
高起潜没说话,只是让队员们在山梁上架起增雨炮。
三日后,第一缕雨丝落下来时,连风都带着惊喜——
那雨势竟一路漫过蔚州城,顺着峡谷钻进了紫荆关,关隘上的守军跑出来仰脸接雨,盔甲上的锈迹被冲刷得亮了几分。
他给曹化淳的信里只字未提蔚州,只说“将赴代州寻云”,有些事,总要做成了才算数。
再次折返蔚州,是因怀来蓄塘的消息。
连日来的积水蒸发,竟在蔚州上空堆出更大的云团,像一群被驱赶的绵羊,正慢吞吞往宣府镇挪。
高起潜站在烽火台上一望便皱了眉:
宣府虽也旱,可城外的洋河还剩着半条水,真要把雨下在那儿,才是糟践了力气。
他当即带着队员往长宁镇赶,车辙在黄土路上碾出深沟,队员们轮换着驾车,只为跟着云头走。
从长宁镇到桃花堡,三十里山路走得人困马乏,直到看见云团被硬生生撕开道口子,两道雨帘分别罩住两座镇子,高起潜才敢坐在石头上喘口气。
雨后的桃花堡里,有老乡捧着新抽芽的谷苗跑来道谢,那嫩芽上的水珠滚落在他手背上,凉丝丝的,比什么奖赏都实在。
可云团偏不按常理走。
往南去的雨带没走多远,竟像被什么绊了脚似的,歪歪扭扭朝应州飘。
高起潜咬咬牙,让队员们在山坳里多设了几处引点。
没想这一折腾,云团竟分成两股,在怀仁地界落下时,雨势虽不算大,却把干涸的河沟灌得咕咕冒泡。
赵寅柱蹲在沟边看了半晌,笑道:
“统领,这云竟也懂分身术呢。”
代州的云来得蹊跷。
那云层低得仿佛伸手就能摸到,高起潜起初打算袖手旁观——
他总觉得人工催下来的雨少了点土腥味,怕解不了庄稼的渴。
可眼看着云团往太原府的方向挪,他又忍不住跟了上去。
谁料走到忻州地界,天忽然亮得晃眼,那片厚云竟像被太阳烤化了似的,连一丝水汽都没留下。
深秋的日头毒辣得反常,晒得路边的枯草噼啪作响,高起潜望着空荡荡的天空,喉咙里像塞了团干土。
回代州的路上,队员们都没说话,只有器物碰撞的叮当声,敲得人心头发沉。
转机出现在三日后。
又一片云从蔚州飘来,这次高起潜没再犹豫。
“就在这儿下。”
他指着代州城头的方向,声音里带着股豁出去的劲。
雨落下来时,代州百姓敲着盆碗跑到街上,有老人跪在泥地里,捧着雨水哭得老泪纵横。
更奇的是,这场雨过后,从怀来卫赶来的云团竟接二连三地涌来,在代州再降一场后,往忻州去时竟没再消散——
雨丝落在忻州城头的那一刻,高起潜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让队员们在代州到忻州的路上掘了浅沟,引着雨水浸润土地。
湿润的泥土蒸腾出淡淡的雾气,像给大地蒙了层纱。
当新的云团顺着这层湿润的气息飘过,高起潜站在山巅上看得真切:
那些云团不再像之前那样仓皇消散,而是稳稳当当往前挪,最终在南边的沁州府落下了甘霖。
风里终于有了湿润的气息,赵寅柱抱着一枚增雨弹反复擦拭,笑着问:
“统领,下次往哪去?”
高起潜望着天边渐渐聚拢的云,轻声道:
“跟着水汽走,准没错。”
脚下的黄土已经吸饱了雨水,踩上去软乎乎的,带着股久违的土腥味——
这味道,比什么都让人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