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像是被谁悄悄拧开了闸门,太原府城上空的云团一次比一次沉厚。
当第五场雨歇下来时,高起潜带着队员登上城头,望着远处的汾水竟泛起了粼粼波光,不由得怔住了——
不过半月功夫,先前龟裂见底的河床竟已漫上浅绿的水色,连晋中平原上那些断流数月的支流,也都汩汩地淌着水,像是大地重新睁开了眼睛。
“统领您看!”
一名队员指着东南方向,那里曾是条被当地人称作“干河”的故道,此刻竟有孩童在水边追逐嬉闹,浑浊的水流漫过卵石,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高起潜顺着河道望去,只见水汽在平原上蒸腾,与天空的云气交织成一片朦胧,没过几日,竟真有新的云团在晋中上空聚起。
虽然这些云还需队员们敲动器物引逗才能落雨,但雨点砸在青石板上的力道,已带着自然的生机,旱情总算是解了。
他带着水文图在平原上走了三日。
脚下的土路不再扬尘,踩上去能留下浅浅的脚印,田埂边的枯草根部冒出新绿,连空气里都浮着湿润的泥土气。
到静乐地界时,见汾水支流在此拐出一道弯,水流虽缓却稳;
高起潜蹲下身掬起一捧水,指尖划过图上的河道,郑重地圈下此处:
“这里该建座蓄塘,把水留住。”
行至交城,见两岸坡地已能浸润,又在图上添了个记号,
“这儿也得有。”
晋中平原的绿意一日浓过一日,高起潜站在田埂上望着农人翻耕,心里渐渐亮堂。
山西的命脉原是系在此处,只要平原不旱,周边州县便有了底气。
如今蔚州到应州一线早已雨润田畴,太原至介休的水系波光粼粼;
水汽蒸腾间,连天空都常挂着薄云,永宁州、沁州、辽州那边,想来也不远了。
他在图上给这三地也标了蓄塘记号,笔尖划过纸面,像是在勾勒山西的新生。
往北去时,宁武关至河曲一带的黄土坡上,竟也见了零星雨痕。
只是那雨下得吝啬,地皮刚湿就停了,高起潜让队员在山坳里多设了几处引雨点;
隆隆炮声在山谷里荡开,终是催落了几场透雨。
回望这一路,竟像是在代州扎了根。
九月二十日初见代州厚云,十月十日仍在此处琢磨云势,到二十日,脚下的土地已能吸住雨水。
为了把蔚州的雨带往南引,高起潜数度调整方位,队员们的手掌磨出厚茧,直到十月底;
第一缕雨丝终于落进晋中平原,他望着雨帘里舒展的禾苗,忽然觉得所有的等待都值了。
风掠过平原,带着水汽的清凉。
高起潜把水文图折好揣进怀里,远处的云团正顺着湿润的气流缓缓移动,这一次,它们不用再费力追赶,大地自会引着它们,去往该去的地方。
秋雨淅淅沥沥落在晋中平原时,卫长佑正蹲在田埂上数鸭蛋。
竹篮里的白蛋滚来撞去,沾着新鲜的泥点,远处的鸭群却全然不顾他的忙碌,正埋头在湿润的土地里刨食,扁嘴在泥里拱出一个个小坑,发出满足的“嘎嘎”声。
谁能想到这群麻鸭会如此执拗。
九月底刚出紫荆关时,卫长佑还盘算着按路线行进:
先在蔚州驻留,再一路南下扫荡至忻州,把沿途的蝗虫卵啄食干净。
可鸭群像是听懂了他的打算,竟集体缩在笼子里不肯动,喂下去的谷粒连碰都不碰,眼瞅着羽毛一天天失去光泽。
卫长佑急得团团转,鞭子扬了几次,终究是舍不得落下——
这些麻鸭是宝贝,真饿出个好歹,可没法向上面交代。
十月初三那天,他盯着笼子里蔫头耷脑的鸭子,终于叹了口气。
笼门一打开,鸭群便像得了赦令,扑棱着翅膀四散开来,有的一头扎进刚泛水的沟渠,有的直奔田埂深处,连回头看一眼的功夫都没有。
卫长佑望着它们欢快的背影,哭笑不得:
“罢了罢了,你们想往哪去,便往哪去吧。”
鸭群的行进路线,比卫长佑的计划更直奔要害。
它们从广昌出发,一路西南,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引着,径直扑向晋中平原。
队员们跟在后面,只见麻鸭们时而在干裂的田垄上驻足,用扁嘴仔细啄着土里的虫卵;
时而跳进刚积水的浅洼,把头埋进水里捕捉幼虫,吃得兴起时,连嘎嘎的叫声都透着得意。
卫长佑这才明白,它们哪里是任性,分明是循着食物的踪迹在行动——
这千里之外的蝗虫卵,竟成了最精准的“导航”。
等高起潜在代州为雨云犯愁时,卫长佑的鸭团已在忻州城外扎了营。
每日天刚亮,他就得带着太监们漫山遍野找鸭蛋:
有的藏在枯草堆里,沾着露水;
有的埋在新翻的泥土下,只露出个小小的白尖;
还有的竟被鸭子衔到了石头缝里,得费半天劲才能抠出来。
太阳升到头顶时,众人的裤脚已沾满泥点,额头上的汗混着尘土往下淌,可看着竹篮里渐渐堆起的鸭蛋,谁都没怨言。
“这些小东西,倒会选地方。”
一个老太监擦着汗笑道,
“知道往湿润的地方钻。”
晋中平原的蝗虫,比范景文担心的要“老实”得多。
或许是连年干旱的缘故,它们的卵埋在土里,孵化得又慢又少,土层坚硬时,连幼虫都钻不出来。
可麻鸭们偏能凭着敏锐的直觉,把那些藏在深处的虫卵啄出来,吞进肚里。
日子久了,鸭群的肚子一天天圆起来,下的蛋也越来越多;
卫长佑发现,这些鸭蛋比寻常的更沉些,想来是攒足了油水——
毕竟,它们吃下去的,都是能变成蝗灾的“隐患”。
等高起潜的雨终于落进晋中平原,鸭群反而更忙碌了。
湿润的土地让深埋的虫卵松动,也让麻鸭们的“觅食”更顺利,它们踩着泥泞的田埂,把更深层的虫卵翻出来,吃得不亦乐乎。
深秋的风带着凉意,可麻鸭们的羽毛被水汽润得油亮厚实,一个个精神抖擞;
跟在后面的太监们,每天在田埂上奔波,浑身暖烘烘的,倒不觉得冷。
卫长佑站在田埂上,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晋中平原,忽然觉得这群不听话的鸭子,或许比谁都懂这片土地。
它们用自己的方式,和高起潜的布雨队一唱一和:
雨让土地湿润,鸭群清除隐患,等到明年开春,这里该是一片像样的庄稼地了吧。
他低头看了看满篮的鸭蛋,忍不住笑了——
这些白花花的蛋,可不就是这片土地重生的记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