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如刀,刮过河北道空旷的荒野,枯草衰杨在风雪中呜咽。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压下,雪片渐密。两道身影,在风雪中不疾不徐地前行。正是神行太保戴宗与锦豹子杨林。
戴宗足下甲马翻飞,踏雪无痕,却并非全力施为,更像是以此节省脚力,习惯使然。杨林步履矫健,包裹紧缚,隐见刀柄,神色间也并无多少赶路的焦灼。此行回梁山复命,王伦哥哥并未限定归期,风雪既大,两人自是不急。 杨林胸中回味着王伦信中那“机敏善断”、“心性沉稳”、“气运不凡”的评语,为他前路燃起一盏明灯。
“戴宗哥哥,”杨林望着漫天风雪,开口道,“王伦哥哥慧眼,小弟心服!此番北地行走,得益良多。”
戴宗声音沉稳,穿透风雪:“哥哥识人,向来如此!他道你‘临危不乱,机变百出’,正是我梁山哨探联络的上上之选!此去,正是为寻个‘替天行道’的所在,杀尽天下不平事!”
“替天行道…”杨林心头滚烫,蓟州官差的狰狞嘴脸闪过,随即被这四字洪流冲散。这狗官当道的世道,何处有公道?唯有梁山!
天色晦暗,风雪更紧。戴宗抬眼看了看铅云低垂的天空,指向前方背风矮坡下那座破败客栈,酒旗在狂风中几欲撕裂。“风雪甚紧,回去也不急这一时。且在此暂避,暖暖身子再走。”他语气从容,显是行程宽裕。
客栈内浊气扑鼻,昏暗灯火下,几桌行旅各自埋头吃喝,气氛沉闷。角落空桌,两人坐下,要了炭火驱寒,粗食果腹,颇有些闲适。
热汤刚上,店门“哐当”一声被撞开!寒风卷着雪花猛灌,灯火乱摇。两个汉子裹着刺骨寒气踉跄而入。当先一人身材高大,面色蜡黄如金纸,双目赤红似滴血,正是“病关索”杨雄。背上一个鼓囊囊的蓝布包袱,随他粗重喘息起伏不定。紧跟其后的是个精悍汉子,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扫过堂内每一张脸,手死死按着腰间刀柄,正是“拼命三郎”石秀。
石秀的目光掠过戴、杨时,骤然一紧。戴宗不动声色,垂眼拨弄碗中粗面。杨林则借端碗之势,眼角余光已将杨雄眼中狂乱、背上包袱的沉坠感尽收眼底,多年江湖经验让他嗅到了浓烈的血腥味和麻烦。
杨雄被石秀半扶半按到邻桌坐下,颓然瘫倒,双目空洞瞪着桌上摇曳的油灯,口中发出模糊不清、如同梦呓般的低喃:“贱人…秃驴…该杀…都该杀…”声音虽低,在寂静的客栈里却异常清晰刺耳。
石秀脸色一变,焦灼地低声急唤:“哥…杨大哥!噤声!”用力推了推杨雄胳膊。
杨雄被这一推,浑身剧震,仿佛从噩梦中惊醒。眼中空洞的疯狂瞬间被新的痛苦和暴戾点燃!他猛地抬头,蜡黄的脸上肌肉扭曲,嘶声吼道:“噤声?!噤什么声!那对狗男女不该杀吗?!潘巧云!裴如海!老子亲手宰了他们!痛快!痛快啊!!哈哈哈哈哈——!”
“杀人啦——!”
“是蓟州逃出来的凶犯!”
“快跑啊——!”
“杀人”二字,如同在滚油里泼进冷水,瞬间炸开了锅!惊恐的尖叫撕裂沉闷!近处的几桌客人如同受惊的兔子,连滚带爬跳起,撞翻桌椅碗碟!远处的客人也惊惶失措,争先恐后向门口涌去!杯盘碎裂声、桌椅碰撞声、哭爹喊娘的惊叫声响成一片!整个客栈乱作一团,人人只想逃离这杀星所在之地!眨眼功夫,除了戴宗、杨林、杨雄、石秀四人,整个客栈大堂已空无一人!只剩下满地狼藉的桌椅碗碟碎片和兀自摇曳的灯火,映照着杨雄那张疯狂扭曲的脸和石秀绝望的眼神。
死寂!一种充满血腥味的死寂笼罩了空旷的大堂。
石秀的脸“唰”地惨白如纸,眼中厉芒爆射!他猛扑上去想捂住杨雄的嘴,同时厉吼:“大哥!你疯魔了!祸事来了!”但已经晚了!混乱中,杨雄因激动挣扎,身体猛地一晃,背上那紧缚的包袱甩向桌角,“嗤啦”一声,包袱角被桌角凸起的木刺撕裂开一道大口子!
半截刺目的赭黄色僧衣,带着大片暗红近黑、半凝固的黏稠血污,赫然暴露在混乱的灯火下!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
这血淋淋的铁证,让石秀眼中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熄灭,只剩下刻骨的恨意与拼命的决绝。他不再看戴宗,只是死死抓住杨雄的胳膊,声音嘶哑低沉:“大哥!官差转眼就到!准备拼命吧!”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客栈外骤然响起一片刺耳的喧嚣!沉重急促的脚步声、铁甲摩擦的铿锵声、粗暴的呼喝声如同铁锤砸破死寂!
“围起来!围死了!”
“里面的凶徒听着!速速束手就擒!”
“撞门!冲进去,格杀勿论!”
“轰——!”本就摇摇欲坠的店门被彻底撞塌!风雪裹挟着刺骨的杀气和七八条如狼似虎的蓟州官差冲了进来!为首的络腮胡班头钢刀已然出鞘,鹰隼般的目光瞬间锁定了空荡荡大堂中唯一的一桌四人,以及杨雄包袱上那刺眼的血衣!
“拿下!反抗者死!”班头厉声咆哮,刀尖直指!
“杀!”石秀在班头话音未落的瞬间就已暴起!拼命三郎的狠劲爆发到极致!他如同离弦之箭,合身撞入最前一名差役怀中!那差役拔刀不及,被撞得踉跄后退,石秀手中短刀已带着一股狠绝的力道,狠狠捅进对方小腹!刀刃入肉,直没至柄,发出沉闷的“噗嗤”声!石秀手腕猛地一拧一搅!差役发出凄厉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剧烈抽搐,肠肚的腥臭混着血沫从他口中涌出!石秀一脚踹开垂死的身体,染血的短刀带着寒光,毒蛇般直取旁边另一名差役咽喉!
“剁碎他们!”班头又惊又怒,挥刀直劈石秀!刀光凌厉!
杨雄被血腥彻底激醒!兄弟的搏命点燃了他骨子里的凶悍!他双目赤红如血,反手拔出腰间长刀,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势大力沉的一记横扫千军!刀风呼啸,带着同归于尽的气势,狠狠斩向正面两名差役!一名差役慌忙举刀格挡,“当!”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火星四溅!那差役只觉一股巨力传来,虎口瞬间崩裂,鲜血淋漓,钢刀脱手飞出!另一名差役躲闪稍慢,刀锋划过他格挡的手臂,“咔嚓”一声脆响,臂骨应声而断!断臂带着喷涌的血泉飞起,那差役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栽倒在地!
混乱中,戴宗眼神一厉!他并未拔刀,而是抄起桌上那盆烧得通红的炭火,双臂灌力,猛地朝侧翼冲上来的两名差役泼去!
“滋啦——!啊——!”
滚烫的炭块和炽热的灰烬劈头盖脸砸在两名差役头脸、脖颈上!皮肉瞬间灼焦起泡,发出令人作呕的焦糊味!两名差役捂着脸发出非人般的凄厉惨嚎,瞬间失去战力,痛苦地在地上翻滚扭动!
杨林更不怠慢!他身形如电,一个矮身翻滚,避开侧面劈来的一刀,手中贴身短匕寒光一闪,如同毒蝎之刺,精准狠辣地割断了攻击他那名差役的脚后跟腱!差役只觉得脚踝处一阵冰凉剧痛,惨叫着栽倒!杨林顺势夺过他手中钢刀,眼角余光瞥见另一名差役正从戴宗后背盲区凶狠扑来!他毫不犹豫,反手一刀,带着全身力气狠狠剁在那差役的大腿外侧!锋利的刀刃深深嵌入骨肉之中,血光迸现!那差役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嚎,大腿几乎被劈开,扑通一声栽倒在血泊里!
电光石火间,七八名官差竟被四人这不要命、配合默契、招招见血的亡命反扑杀得人仰马翻,非死即残!大堂内血腥味浓得化不开,断臂、残肢、翻滚的伤者、喷溅的污血,构成一幅地狱般的景象!班头被石秀不要命的打法缠住,肩头还挂了彩,火辣辣地疼!看着地上哀嚎的手下和满地的狼藉血腥,他心中寒气直冒!这些凶徒,全是杀人不眨眼的亡命徒!
“好贼子!休要……”班头色厉内荏地嘶吼,试图稳住阵脚,招呼外面可能的后援。
“走!”戴宗哪容他再喊?他看准官差阵脚大乱、攻势瞬间凝滞的刹那,一声断喝!
“莫问!随我去梁山‘替天行道’!”戴宗的声音短促如雷!符纸沾身,杨雄石秀顿觉脚下一轻,一股奇异而强大的力量瞬间涌入双腿,沉重感一扫而空!
戴宗当先撞向客栈后侧那扇用破木板钉死的窗户!杨林心领神会,怒吼一声,将手中夺来的、沾满血的钢刀当作标枪,用尽全力掷向正欲扑上来的班头!班头慌忙挥刀格挡,“当”的一声脆响,钢刀被磕飞,班头也被震得手臂发麻,攻势被阻!
“轰隆!”破朽的窗板在戴宗猛力肩撞下应声碎裂!木屑纷飞!寒风裹着更大的雪片狂灌而入,吹散了浓重的血腥!
“快走!”戴宗率先跃入风雪!
杨林毫不犹豫,紧随其后翻滚而出!
石秀反应极快,一把拽住还有些发懵、但脚下已轻飘飘的杨雄,两人也奋力从破窗中窜出!
“追!放响箭!快追啊!放狗!”身后传来班头气急败坏、带着一丝恐惧的嘶吼,以及官差混乱的叫骂和伤者撕心裂肺的哀嚎,迅速被呼啸的寒风吞没。
冰冷的雪片如同鞭子抽打在脸上、伤口上。四人如同丧家之犬,在风雪中亡命狂奔!
“这边!”戴宗熟悉路径,引着三人冲入客栈后一片被厚厚积雪覆盖、枝桠虬结的枯树林!树林深处积雪更深,没过小腿,道路难辨,枯枝如同鬼爪,却能有效阻挡追兵视线和可能的箭矢。雪地上的脚印很快被新雪覆盖。
杨雄被石秀拽着狂奔,冰冷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割着喉咙,却也让方才客栈里那地狱般的血腥和疯狂稍稍冷却。然而,潘巧云临死前那张惊恐扭曲的脸,包袱里那截刺眼的血衣,如同附骨之蛆,死死缠住他的心神。一种巨大的、令他窒息的罪孽感和自我厌弃猛地攫住了他。他猛地抬头,迎着割面的风雪,声音嘶哑破碎,带着绝望的哭腔吼了出来:
“梁山!梁山肯收留俺这杀妻的凶徒?!王伦…他敢要俺这背了人伦、满手血的孽障?!”风雪灌进他的嘴,呛得他剧烈咳嗽,蜡黄的脸上涕泪横流,混杂着冰雪和不知谁溅上的血点。
石秀紧咬嘴唇,担忧地看着杨雄,又望向戴宗。
“哈哈哈哈——!”
一声长笑,豪迈激昂,竟生生破开了北风的咆哮!戴宗在疾驰中猛地回头,风雪扑打着他刚毅的脸庞,眼中却燃烧着灼人的光焰,直射杨雄:
“杨雄兄弟!”戴宗声如洪钟,在风雪林间激荡,“休要妄自菲薄!我王伦哥哥慧眼识人,洞悉世事!他早有言:这煌煌大宋,蔡京、童贯、高俅之流窃居高位,贪赃枉法,鱼肉百姓!忠良埋没,黎民如堕水火!这才是乱了天理人伦的滔天罪恶!纲常败坏,皆由庙堂起!那潘巧云背夫偷汉,与淫僧裴如海合谋,意欲害你性命,此乃不义在先!你杀他们,是报血仇,是雪奇耻!是诛不义!何罪之有?!”
他目光如炬,扫过杨雄、石秀,也掠过喘息的杨林,字字千钧,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王伦哥哥在梁山竖起‘替天行道’杏黄旗,要斩的,就是这世道最大的不平!要聚的,正是你们这等被奸佞所逼、被世道所弃、走投无路、心怀血性、敢向这不平世道挥刀的真豪杰!跟我上梁山,杀贪官、诛污吏、救黎民!行那天大的正道!这才是顶天立地大丈夫该去的地方!这才是真正的‘替天行道’!”
“替天行道”!
这四个字,如同九天惊雷,裹挟着滚烫的热血,轰然炸响在杨雄混乱冰冷的脑海!潘巧云的背叛、裴如海的阴毒、官差的追捕、世道的倾轧……一切痛苦的根源,仿佛瞬间被这四个字照得雪亮通透!浑浊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却不再是绝望,而是绝处逢生般的巨大震动与一股灼热滚烫、足以焚尽一切阴霾的血气直冲顶门!
“哥哥…”杨雄喉咙哽咽,望着戴宗风雪中坚定的身影,又望向东南方那风雪弥漫却仿佛燃烧着烈焰的梁山方向。那压垮脊梁的绝望重负,被这“替天行道”的大旗骤然掀开!一丝新的、带着血腥气的生机,在他眼中点燃。
“好!好一个替天行道!杀他娘的不平!”石秀眼中精光爆射,再无半分疑虑,只剩下快意恩仇的决绝和找到归宿的激动,“大哥!听见没?走!上梁山,杀他个天翻地覆!”
杨林抹了一把脸上的雪水和血污,沉声接道:“杨大哥,石秀兄弟,走!梁山聚义,共襄义举!”
风雪更狂,在枯树林中呼啸肆虐,卷起漫天雪沫,将身后的血腥和狼藉渐渐掩埋。远处,隐约传来官差混乱的呼喊和猎犬断续的吠叫,但已被风雪和林木阻隔得模糊不清,威胁感大减。
戴宗侧耳倾听片刻,脸上凝重稍缓,低声道:“他们乱了,狗也难辨方向。快,跟我穿出这片林子,前面有岔路甩开他们!”他辨明方向,当先加速,身影在风雪林莽中显得异常坚定。虽然他和杨林没有甲马,但熟悉的地形和暂时摆脱追兵的喘息,让他们有了调整的余地。这份从容,与他们来时“回去不急”的闲适已截然不同,此刻是为了生存和新生而奔行!
杨雄狠狠抹去脸上冰泪血污,眼中熄灭的凶焰重新燃起,那是投向新生与复仇的决绝之光,奋力跟上。石秀杀气腾腾,紧随其后。杨林则如一道机警的影子,时而殿后扫除浅显痕迹,时而侧翼警戒,动作迅捷无声。
四道身影,带着一身血腥、仓皇与初燃的希望,在风雪弥漫的枯树林中疾行穿梭,向着东南方那八百里烟波浩渺的梁山泊,向着那面被王伦高高擎起、猎猎作响的“替天行道”杏黄大旗,疾行而去!风雪呼号,前路艰险,但“替天行道”四字,已如不灭的火种,在每个人心头烈烈燃烧,指引着这条染血的聚义之路!